姜凝没再多想,她明白自己做不了更多,于是又往山下走。
她已经尽力了——她曾对九叶说,事成之后,后事便与她无关。
她早就抱了向死之心,尘事已了。
太阳在身后为她指路。她一路朝东南方飘荡,穿过苍茫重叠的群山,穿过无边无际的雪原,穿过无波无澜的湖泊和无穷无尽的松柏。
她穿过芳草遍野的村落,试图在盎然的绿意间找到逢朝的魂魄,她打算跟他道个别。
她从九叶的小屋中飘过,那重回年轻的女人正平静地望着那轮向着正空攀升的朝日。
姜凝没找到逢朝,于是继续前行。
她又飘了很远,越过一个又一个雪坡,雪原景色单调,每一个都像埋葬了秦小曲的血肉。
她终于站上一个高坡,目光颤抖着,看到了奇异而惨烈的画面。
她看到了战场。
*草枯蓬断,凛霜不散。兽铤亡群,腐鸟徘徊。
日光平等地照耀着任何一片土地,独独在这,显出昏惨惨的黯淡之色。
尸首狼藉,旄旗倾断,兵戈凌乱。战甲一件叠着一件,有些浸染了鲜血,有些空荡了半边,有些连着棉线,线段的那头带着凝了霜的身子。
大雪停停落落,覆盖了一层又一层,却竟然没能将那渗透了突然的血红完全遮掩。
那红透过白茫茫的雪面,还是那般触目惊心。
而在如今的姜凝眼中,战场上还有无数人。
——全是姜国人的鬼魂,他们仿佛永远停留在了这场战争中。
战场外沿小兵的鬼魂看到了姜凝身上银白色的衣衫,他顿时警惕起来,扬起手上的长枪,大喊道:“雪国人又来啦!”
他们握着武器向她挥砍过来——所有穿着银白色衣裳的都是敌人。
姜凝已经感受不到疼,却哭了出来。
“结束了,”她喃喃着,试图穿过刀刃去握住他们的手,“结束了,我们可以回家了。”
“结束了。”她在刀光剑影中往前,从那些陷入无边谵妄的鬼魂身边走过,“结束了。回家吧。跟我回家吧。”
她穿过城门,城门上悬着北疆将领的头颅。她飘到上空,与那一双双圆睁的怒目对视。
她辨认出了史将军的眼睛,透明的手穿透他的双眼,无法将其合拢。
她穿过城墙,雪国的军队曾顺着那条笔直的道路攻向其他城池,而大雪已将那罪恶的足迹掩盖。
她茫然地走在那条苍白大道上,耳边又失去了声音。她回过头,发现那些遗留在在场上的鬼魂并没有跟着她越过城墙。
他们死于战场,至死都没有撤退。
他们将数万百姓护在身后,这份信念与战斗的意志一样坚韧,至死他们都没有退回那座城门。
她又走了很多路,看到很多陷入谵妄的鬼魂和被大雪掩盖的尸骸。
生前惨烈的现实与死后的景象同时向她敞开,姜凝在两界萧条中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愤恨。她不得不反复回想手刃关山悲渡时的血腥场景,去平息这样几乎烧毁理智的怒火。
她走到了熟悉的路上,那是盛齐曾经骑马带她离开的路。
她想起她年少的爱人,心中的愤恨交织的幻影逐渐消散,却又逐渐变得空洞,寒风在那空荡荡的地方来回穿梭,发出惊人的哀嚎。
姜凝站在原地,江边柳树,来时还有绿叶,此时只剩细长枯败的柳条。她一棵棵看过去,试图寻找到一株结出芽苞的树木。
她没有找到。连日的大雪毁去了一切生命。
突然,无边的寂静中,她听到一阵断断续续的哭声。
她寻声而去,在墙角檐下找到一个襁褓,襁褓中躺着一个瘦猴般的新生婴孩。他分明已经死了,不知死于寒冷还是饥饿。可她俯视着他,确实听到了他的哭声。
姜凝蹲下身,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抚摸那个襁褓。
不出意料,她的手穿透了它。
出乎意料,那孩子抱住了她的手臂。
姜凝心中一惊,抬手时只见那个婴儿透明的鬼魂悬在她的胳膊上,瘦弱可怜的手臂像是两根细面般攀着她的衣袖。他睁开了眼睛,漂亮的杏眼在瘦小的脸上显得分外突出。
姜凝心中软得发痛,她来不及深想自己为何能与这小小的鬼魂接触,只是立刻将他揣入怀中。
她抱着他往前走,心中空荡荡的洞口好像被那小孩柔软的躯体填满。
她走到城中,往来徘徊的鬼魂变多了,无辜受难,死于道旁的百姓也多了。任何一寸雪堆下,似乎都能掘出一个尸体。
街道边的府邸突然飘出一个老婆婆的鬼魂来,她满头白发梳得齐整,衣衫穿戴也干净细致,看不出何处受了损伤致死。
她朝姜凝笑了笑:“孩子。你怀里的东西,要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