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明白。”姜凝手脚冰冷,在寒风中僵成了一块冰雕,连思绪都迟缓,“你是在说,三十年前的事情?”
“我的夫君是一名叛将,三十年前的战争中,弃城而逃。”那女人转身朝那冰封的湖泊望去,语气平静,“那座城叫易川,接连北疆,有万户人家。”
“易川。”严寒缓缓渗入姜凝四肢的骨缝,她的声音颤抖,零落不成句,“那是……第一个……”
那女人却理解了她的意思,她侧过脸,轻轻应了一声,恍惚得如同梦呓:“是啊。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前朝叛将不止一人,然而第一个因将领叛逃而失守的却正是易川。易川之变后,群效仿之。”
女人的声音平缓,停顿间却又有哀叹。四处寂然,三十年前的战争在寥寥言语间犹如昨日重现,姜凝只觉得心中荒芜。
她也朝湖面望去,片刻后方轻声道:“往事已矣。叛将之罪,不应连坐其亲眷。”
姜凝本意是想安慰她,转头却对上女人怜悯又复杂的眼神。她望着姜凝,突然干巴巴地笑了一声:“公主,您真是个好人。”
她看着姜凝逐渐疑惑的表情,脸上的笑容褪去,只剩下一片木然:“易川将领……我的夫君决定叛逃,是受我唆使。”
“什么?!”姜凝不意听此一句,怔忪地望向她,“你……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死啊。”那女人勾起嘴角,眼中却没什么笑意,“你没有亲眼见过那场战争。没有见过流民四散奔逃的场面。你更不知道,北疆求援之信方至半日,易川便收到城破之报的恐惧。”
“打不过的,”她轻声道,“若不叛逃,就是死路一条。既然如此,又何必进行一场必输的战争呢?”
“既然如此,你又来找我做什么?”姜凝裹紧毛氅,低着头哀切地笑了一声,长睫之下,那漆黑的眸中并无愤懑,只是淡薄,“在你眼中,如今的姜国也不过是撼树之蚍蜉吧。”
“不是。”那女人转身面对姜凝,湖面的寒意漫卷着寒风袭来,那身藏蓝的斗篷,在夜色中好似一笔浓重的墨色。
她与她对视,眼中泛起肃穆而沉静的神色,她的声音依旧平缓,仿佛雪原上亘古不变的风声。
“千里之堤可溃于蚁穴。你的到来,使我看到中原大地的一线生机。”
女人的话语在旷渺的天地间散开,随即而来的寂静显得尖利又刺骨。
姜凝的小半张脸埋在厚实蓬松的毛领间,她低着头,久久没有答复,像是没有听清那带着满含希望的豪言壮语。
连日的梦魇与病痛早已使她身心俱疲,她未曾想过会在北疆以外的土地上遇到其他的中原人。更没想过,对她抱有希望的,竟是一个在家国危难之际,将数万百姓暴露于敌国刀俎之下的叛徒。
为什么?她想从那女人口中得到一个理由,可那句疑问又在片刻的沉默后彻底消散。
雪国已经退兵,在她抵达雪国之前,姜国应当能有足够的时间整饬军队、安置百姓。而她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犹如无根之萍,又能做些什么呢?
“我的嫂嫂死于雪国五王子之手,而我却连替她报仇都无法做到,”她闷笑一声,自嘲似地轻声道,“生机?怎样的生机?”
那女人闻言却笑了:“不错,至少你没有听信雪国人的鬼话,痴信凭一位和亲公主,便能换得一世太平。”
她朝前两步,抬手替姜凝整理着兜帽,两双独属于中原女子乌黑的眼眸相对,她低声道:“但你们都弄错了一件事。谁是你的敌人?是雪国?是五王子?还是那万人之上的雪国君王?”
她垂下手,食指朝湖泊那头,那座连绵巍峨的苍白雪山指去,以隐秘的语气重复,“……谁是你的敌人?”
姜凝顺着她指示的方向朝雪山望去,昏暗的夜幕之下,雪山的轮廓显得更加绵亘,更加壮伟。最远处重叠的峰峦呈现一种比黑夜更深沉的色泽,而稍近处的高山则被苍白的积雪点染,如同一只在天尽头兀自沉睡的巨兽。
“雪山……”姜凝一字一顿地喃喃,“神明。”
她又想起那个混乱的梦境,想起梦中苍白的人影。
世上果真有神灵吗?祂难道与人同形?难道能被凡人所颠覆?
女人细细审视着姜凝的神情,在顷刻后便明白了她的疑虑。她笑了笑,正欲开口,余光却扫到身后荒芜村落中移动着的,星星点点的烛火。
女人愣了一瞬,抬起手重新戴好兜帽,口中的语速逐渐加快:“欲求于人者,皆不可称为神明。”
零星的烛火走出村外,远远寻着雪地中留下的足迹,朝着湖边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