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顷的寂静后,九叶端着药碗走到了姜凝身边,她将那边沿残着陈年药垢的瓷碗置于桌案,声音苍老而沉静:“王上不可能前往姜国与你相见。”
九叶撑着桌角,迟缓地佝偻着疲惫的身躯落座。她眼球浑浊,在姜凝脸上停留了一瞬,就重新低下头:“他的身子,不足以支撑如此漫长的路途。”
“九叶!”阳芙朵扬起声,有些不自在地开口,“你说太多了。”
九叶叹了一口气,将药碗推到姜凝面前:“这是驱寒的汤药,你喝完去榻上凑合一晚吧。雪山以外不是雪国地界,物资匮乏,至多如此。”
姜凝仰头将那苦涩的汤药饮下,方搁下瓷碗,便听阳芙朵道:“你去睡一会儿吧。我看你连日梦魇,心神不宁……之前是瞧见幻觉了也说不准。”
姜凝兀自往房中而去,路过墙边符咒时,忽觉一股暖意袭人,她停住脚步,低声问:“这是什么?你们冬日都不用炭火么?”
九叶应了一声,仰头朝墙上的符咒望去,只说:“这是御火符。我这儿也所剩不多。”
姜凝的目光细细勾画着符纸上的纹样,半晌后才将视线移开。她一面往寝间走,一面听到九叶与阳芙朵细微的交谈声不间断地传来。两人这次都换成了本国的语言,说话间并没有避讳姜凝。
她放下床帐,挨着枕头合衣躺下,在那陌生语言的交流声中,敏锐地意识到两个人过分熟稔的关系。
或许是因为那一碗汤药的原因,纵然外头仍是白天,姜凝却又一次陷入了深沉的梦境。
她这次并未见到秦小曲,出现在她梦中的,是一个面目模糊的白色人影。
他站在雄伟瑰丽的雪山前,身影却并未因此显得渺小,他与她相对,说话时声音空灵,似若落雪的回响。
“姜凝,过来一点。”那个声音如此道。
第74章 故国旧事 二十六
◎“就当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忏悔吧。”◎
巍峨瑰奇的雪山仿若触手可及, 那白色的人影亦是咫尺之距。她于碎片般斑驳的梦境中前行,却是望山跑死马,疾行难至。
忽地, 一声重响传来, 随即便是瓦碎石落之音。末了,寂静一刹,又闻疾风哭嚎般入耳。
姜凝又一次从光怪陆离的梦中惊醒。窗外, 竟已是夜半之时。
她掀开床幔, 头重脚轻地晃到窗边,视线越过一户户鳞次栉比的茅屋。远处明月高悬, 雪山寂寥, 一如梦中所见。
她在寒风中缓了片刻,终于将梦境与现实划分清晰。转眼,借着朦胧的月色,她瞧见脚边一块幼童巴掌大小的光滑石块。
她蹙起眉, 俯身从零星的碎瓦片中将那石头捡起,沉甸甸的分量,表面滑润,像是在冰水中浸泡了许久。
——窗户是谁打开的?石块又是谁丢进来的?
她大概是病得糊涂,握着那石头愣了许久,心头才生出了隐隐的疑虑。
然而, 心念刚起,窗外却闪身出现了一个黑色的人影。
那人背对着月亮,身着藏蓝的斗篷,面容模糊, 孤身立于院落外, 朝姜凝轻声说了一句话。
“妮儿, 这儿来。”
姜凝从这极短的五个字中听出了浓重的中原口音,一时间万种思绪翻涌而上。她几乎没有犹豫,转身披上氅衣,踩着凳子翻窗而出。
院外的女人攥着衣领,似乎早已笃定她的举动,那目光自姜凝倦怠的眉宇间一扫而过,未等其跟上便转身离去。
深夜朔风将藏蓝的斗篷吹拂得猎猎而动,女人的身形藏匿在宽大的布料后,在月色下迅捷而无声地穿梭。她如同灵巧的猫类,行动间甚至未曾惊醒任何一片雪花。
姜凝始终无法追赶上她,于是在寒冷的气息中,又重归那个望山而不可及的梦境。
两人一前一后地在雪地里快步而行,不知过去多久,那女人终于站定。随风鼓动的披风顺着她旋身的动作收拢,勾勒出一个窈窕的身形。
她站在一个广袤的湖泊前。那湖泊结了冰,落了雪,像是一面蒙了霜的镜。这镜面呈现一种难言的蓝,既像是折射了深夜的天空,也像是从湖底透出的水色。
姜凝缓缓走上前,死咬着唇瓣才忍住了唇齿间打颤的寒意,她打量着湖泊前的女人,片刻出声:“你是……姜国人?”
那女人身姿绰约,举止娴雅,然而容貌却并不年轻。她灰白的长发齐整而服帖地束于脑后,岁月如同雪山的寒风般侵袭着她的面容。细微的皱纹和略显松弛的脸颊之下,那是迥异于雪国人的长相。
“我不是姜国人。”那女人却停顿了片刻才作答,“我出生中原,若要论起,应是……前朝的叛徒。”
她顿了一下,再次开口:“或是……整片中原的叛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