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小曲现在的身份是福安公主,姜国国君的独女。论理,她的衣物确实只能由随行的侍婢接触打理,而这店家的表现恰好与宫中礼节相符。
这是一个极其微小的细节,本不该引起任何人的注意。若是姜凝本人在此,恐怕也不能察觉任何蹊跷。
可秦小曲和姜凝不同,她打小便在青楼酒馆中讨生活,对店家待人接客的一言一行再清楚不过——在人烟稀少的北疆,这样一个破旧的客栈中,当真能有这样一位熟知宫廷礼仪的店家么?
秦小曲扪心自问,哪怕是都城金平道上任何一家客栈的掌柜,或许都不能如此自然地避开她的动作。
像她们这种卑躬屈膝,阿谀奉承惯了的人,哪怕早有准备,也会潜意识地想要接过主顾手里的东西。
那个胖乎乎的青年店家,究竟是心思灵巧,还是另有蹊跷?
她思绪难平,蹙起眉换了个方向侧躺下来。窗外已经开始日落了,澄黄色的光透着窗户纸照进来,那浅浅的光落在秦小曲的脸上,她怔怔地望进阳光中,有那么一瞬,不可遏制地想起了渡月坊中的岁月。
她想起与他的某次见面,他在将披风递给她的瞬间缩了一下手,她敏锐地察觉到他的犹豫,有些好笑地质问:“三郎怎么了?多少次衣服都脱了,现在却连一件披风都不给妾收拾。”
他被她调笑的胡言惹得羞恼了一瞬,随即扬手用披风将她蒙住,无奈地笑起来:“委屈什么?都交给你。我也交给你了。”
说起来,姜乾满口骚话,似乎有半数都是她教出来的。但那时,她未曾从他一瞬的犹豫中琢磨出什么。若她那时就知道了他的身份,她……她绝不……
秦小曲静静地望着窗外昏黄的余晖,思绪纷乱不定,而她的身子却在疲倦中逐渐失力,昏昏沉沉地倒头睡去了。
秦小曲再次清醒时,侍女正在桌旁布置晚膳。她在摇曳的烛火中清醒,掀开身上的毛毯,目光隔着雾蒙蒙的纱帘与躬身候在门外的店家相触,随即道:“请店家进来。”
侍女闻言微怔,转头朝店家低声嘱咐了两句才唤人进来。那客栈老板顺从地走入厢房,隔着帘子向秦小曲行礼,客气地问候了一句。
秦小曲微微颔首,试探道:“今日晚膳是北疆的菜色。”
她隔着帘子,看不清桌案上的膳食,好在嗅觉灵敏,侍女布菜之时便闻出了独属于北部菜肴的辛膻味儿来。
店家连连称是,小心翼翼地分辨她的态度:“北疆天寒,瓜果作物不如都城丰富,我们这里的百姓粗惯了,请殿下莫要怪罪。”
秦小曲淡淡道:“北疆百姓生活艰难,我又怎会怪罪呢?”她隔着帘子,目光细细地打量着店家,又道,“你官话说得倒好,可曾去过都城?”
店家对答如流:“小人并未去过都城,因打小同身处军营的兄长一起长大,故而也学了些官话。”
他这番话说得毫无破绽,秦小曲敲着扶手,目光幽幽地瞟向帘外朦胧的烛火,心中疑窦丛生。
——若当真从小在北疆长大,那这副恭顺谦卑又恰到好处的礼仪,究竟是从哪里学来的呢?
半晌后,她才慢悠悠道:“从军者不易,但愿此番和亲,当真能免却两国交战。”
店家闻言,登时感激涕零地跪倒在地,诚恳道:“姜国百姓都铭记着殿下的大恩大德呢。”
秦小曲起身缓缓走到他面前,掀开纱帘,化了妆的明艳双眸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跪伏在地的客栈老板。
他措不及防地抬头与她对视一瞬,那毫无特点的面容在秦小曲记忆中清晰了片刻,却又迅速模糊。
秦小曲捕捉到那蹊跷,表情却不露声色,反而扬起了一抹怅然的笑意:“我何德何能呢?只是若不这样做,我也是战争倾覆下的一具残尸罢了。”
当日夜里,秦小曲早早熄了灯,她并未就寝,只坐在幽暗的房间里,定定地打量着铜镜中的人影。秦小曲脸上残妆未卸,因此镜中人与她记忆中的自己相去甚远,瞧着有几分陌生。
不知在镜前坐了多久,等到月亮高悬天际,她缓慢地抬手将一头长发利落地高束起来,随即褪下身上繁复的外袍,轻手轻脚地往屋外走去。
夜已深,客栈的多数人都歇息了。秦小曲放缓了脚步,连呼吸都变得极轻,狐狸似地,小心翼翼地走到底层的边房外——这是客栈店家所在的厢房。此时尚未熄灯,烛火隔着窗纸隐隐透出来。
她俯下身,借着木门掩饰了自己的身形,梁上君子般的行径,小心翼翼地用发簪挑开了窗纸。她屏住呼吸,无声无息地凑到窗边,耐心地等待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