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知的中原人,竟然将一个娇气的女人,称之为神。
他们未曾见过真正的神明,那痴愚的狂热之态,只是在追求想象中的传说。真的……太可笑了。
雪国男子提起笔,在纸上重新落下一行雪域的文字。
“画圣依姜国长公主之容,绘神女图。废稿流落市集,百姓观之,言福安公主有神明象。”
男子丢下笔,重新阅读了一遍那日的消息。他的目光飞速划过最后一行文字,不屑一顾地撇了撇嘴,最终却还是将其传递给了巫祝。
三日后,男子破天荒地收到了巫祝的回信。
那回信上只有一个字。
“图。”
男子眨了眨眼,不可置信的震惊过后,他的脸上因过分激动而泛起了一阵诡异的血红,那抹红从他的脖颈一直蔓延到头皮,这令他平凡的外貌头一次变得如此引人注目。
但他已经不在乎了。
男子甚至没来得及穿起外衣,他手忙脚乱地从被褥下摸出一块不小的金锭,随即风风火火地冲出了房门。
他径直冲向了画市,本已做好了千金换取画圣废稿的打算。
但步入画市的瞬间,他却震骇地停住了脚步。
距离画圣废稿流落市集,只仅仅三日。
三日时间,画市上的每一个摊位,每一户店家,都高悬着良莠不一的神女像。
街头巷尾,莫不如是。
他压下心中的惊愕,穿行在来往的人群中,最后买下了一幅同当日的画圣废稿有八|九成相似的画卷。
当日夜里,年轻的巫祝入了他的梦。
他看着巫祝那张毫无特点、过目即忘的面容,脸上露出了一个难堪的笑来:“大巫走了?”
撒星满平静地朝他点头:“大巫走了,先王也走了。雪国已经进入了一个全新的时代。”
雪国的男子沉默着,不知该摆出怎样的姿态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他踌躇着,声音颤抖:“那我呢?我也被全新的雪国抛弃了吗?”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王上不会放弃任何一位子民。”撒星满笑了,迟疑了一瞬,又补充道,“……神明也不会。”
男子怔怔地望着撒星满,片刻后,他全身轻颤着跪倒在地,匍匐着,将头颅深深低垂至年轻巫祝的脚边:“我能为您做些什么呢?”他轻声道。
“神明保佑你。”撒星满将指尖点在他的颅顶,温和而平缓道,“我需要看见……神女图。”
男子身体一僵,倏忽,一股冰雪般的寒意从撒星满的指尖涌入他的识海。那年轻的巫祝信手挑拣着他的记忆,他跃过他在姜国无所事事的漫长岁月,将他传回雪国的消息与记忆中模糊的画面一一核对。
最后,那抹冷酷的寒意在画市中那两张废稿上驻足,随即同他的记忆一道,飘向了他新买的画卷。
画圣透过他的眼睛,长久地,沉默地打量着他从画市上买回的神女图。
撒星满抬起手指,那深入识海的寒意猛地从雪国男子的脑海中抽离。他瘫倒在地,从喉咙中憋出一丝痛苦的呻|吟。
撒星满淡然地望着他:“你的任务完成了。我会让雪国最好的画师复刻出这幅神女图,再将它呈给王上。”
男子苍白的脸上终于流露出一抹欢欣的微笑,他匍匐上前,紧紧攥住巫祝的衣角:“大巫,大巫!那我可以回去了吗?我可以回雪国了……”
撒星满微笑着蹲下身,极温柔地握住了他的手。与之相悖的,他的语气如此冰冷,仿佛一把利刃割开了男子的喉咙,使他祈盼的话语戛然而止,仅余一声可笑的余韵。
“不行……”他轻缓地拒绝了他,如同一条毒蛇嘶嘶吐出蛇信,“你在姜国,好像活得很开心。”
男子猛地抬头,不可置信地对上了撒星满含笑的双眼,他支吾着想要否认,却随即想起撒星满在他脑海中看到的一切。
他于七岁时来到姜国,在这里生活了整整三十年。他尽力地融入这片土地,也在不知不觉中有了自己的欢喜。
他不敢娶妻,但他偷偷喜欢着金平道上一间酒家的女老板。在每月初五的夜里,她会给点酒的客人多赠半壶青竹酿。
他不敢多与人攀谈,但他时常爱去画市邻街的花鸟铺,与那里的秃头小贩下棋。在昏昏沉沉的午后,状似沉思地听着小贩与人谈天扯地,然后理所当然地又输掉一盘棋。
他爱吃深巷糕点铺的紫米团,和蔼的婆婆总是因为记不住他的样貌而抱歉,因此每次都会给他多留一个团子。
他还没有跟那个婆婆说实话——记不住他的长相,其实一点都没关系。
这世上的大多数人,都不会记得他的样子。
但是,他当然不会跟那个婆婆讲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