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暮吟的泪顺颊而下。
是啊,榻上是最好下手的地方,是,也不是。上一世即便是在塌上,也是他纵容,她才能成功置他于死地。
最好下手的地方,不是榻上,是他的心上。
霍暮吟想要的答案,都亲耳听薄璟说了。她颤着手,拈起案上的花生米,送入口中。途中手颤了一下,花生米险些掉了。眼泪掺杂着,她嚼得飞快。还不够,她抖着手剥壳,囫囵将花生米往嘴里塞。不,还不够,她抓起桌上散落的花生,来不及剥壳,一把一把塞入口中。
米酒的香味蒸腾而起,眼泪的咸味浸润,她含着满嘴的花生,撕心裂肺地呜咽起来。
薄璟似是没想到她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哭,神色却仍淡淡,“你哭什么?”
她捂住脸,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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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蹄踢尘踩折了青草,猎猎蹄声是萧瑟的战歌。
一群影卫刺破黑夜,穿出山谷,萧萧入了京城。风鼓起他们的斗篷,荡开血腥袍角,在夜色中留下深刻的划痕。
城门卫阻挠,杀城门卫。
羽林军阻挠,杀羽林军。
浓烈的鲜血沾满靴底,干了又湿,他是地狱回来的修罗。
影子传信而至,她果真回了盛京,去过东宫,盛装打扮,入了法华庵。
影子又传信至,霍成章被昔日老友——江南桓家的家翁出卖,苏酬勤将他们夫妇二人暗俘回京。原本霍暮吟与薄璟谈判拿了利,霍家夫妇已被解禁,谁想桓家向大理寺呈递诉状,诉霍成章截获江南粮道一事,眼见证据确凿,他们夫妇二人如今已押入诏狱候审。
诏狱是什么地方?
霍成章暂且不说,素来养尊处优的国公夫人恐怕要病上一阵。霍暮吟大抵还不知此事,没什么动静。
薄宣看完密信,勒马回身,拔出长刀。
“把桓承礼提上来。”
寒白的刀光映到他分明好看的脸上,他的容色阴沉得像嗜血的魔。
桓承礼被反剪着手,捆在马背上。
急速前进的马蹄陡然缓下,他心下便觉得不对,眼下见薄宣再度起了杀心,他一愣,挣扎着道,“我说过,霍伯父在我爹手上,你敢杀我?”
回应他的,唯有马喘着鼻息,发出了霹噗声响。
长刀一横。
薄宣的声音凉如夜色。
“你没用了。”
桓二还要再说些什么。
手起刀落。
一道鲜血溅上黑袍。
桓二深陷的眼窝里瞳孔剧张,张着的唇始终没有说出最后一句话。他怎么也不敢相信,薄宣真的会杀了他,即便他手上还有筹码。
“脑袋和尸身都带着,入京。”
长刀归鞘。
薄宣脸上没有任何惋惜,也瞧不出任何情绪,他侧眸看了血泊里的残尸一眼,毫不留恋地策马离去。
天将亮。
微茫的日光将薄雾染成鸭蛋青,叶子上的霜凝成露。马蹄踏入京城的那一刻,便有信哨往盛宫的方向离弦而去。
薄璟在矮案旁坐着小憩。
霍暮吟知道他没睡。
他和她一样,在等消息。
法华庵前传来交谈声,隔着高墙,隐隐约约,听不真切。不一会儿,有人进来同内侍说些什么,内侍跟了出去。
薄璟一动不动,犹如老僧入定。
正当霍暮吟以为他不会有反应的时候,他说话了,破碎的声音揉在清晨的凉风里,“他来了。”
霍暮吟垂下眼睑,嗓音微哑,“他,陛下非杀不可吗?”
“是。”
“哪怕当年夜郎皇后是赌气之言,哪怕他是您亲生的皇子?”
苍老的面容上,单薄眼皮下的眼珠动了一下。
许久,他说,“非杀不可。”
霍暮吟闻言,心里一片灰寂。
帝王之心难测,做的决定无论如何也难更改,她说再多也是白费唇舌。
“臣女……”她提了口气,故作轻松地提起唇角,“臣女能知道缘由吗?”
年迈的君王沉默。
他缓缓睁开眼,打量她倾城的娇韵。
“他不是朕的皇子,该死。他是朕的皇子,更不能活。”薄璟又露出了那副神情,望着虚空中的某一处,像走进了沥沥过往,“他太用情,当不了君王。”
……
霍暮吟错愕,随即心里升起漫无边际的荒谬感,她没有忍住,敛下唇角牵强的笑意,冷笑了一声。
“难不成,要如同陛下一样,逼死发妻,杀死亲生儿子,才能当个好君王吗?”素来慢傲的美眸抬起,冷冽水光折射出洞彻人心的寒芒。
眼见薄璟没有回应,她直起纤纤身骨,膝盖轻挪,往后移了一步。
“既如此,”她朝着他的方向深深一拜,“此一拜,拜谢陛下昔日对臣女的关爱和照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