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方兰松点点头,在腰间抽出一方手帕,仔细给他擦掉额角的汗珠。
“我相信你。”方兰松道。
晏含章像是松了口气,抓着方兰松的手握住,热度在方兰松那里传过来,温暖着晏含章冰凉的手。
晏含章一有不好的情绪,比如害怕或者担忧,手就会变得很凉。
他虽然不说,方兰松却也知道他的担忧,娘亲带来的恐惧太大,在他心里成了一个结,时至今日都不曾解开。
平日他不提,只是怕再触碰到那样的恐惧。
如今,阿庆又是一样的情形,选的也是一样胜算不大的法子。
这法子是古书上读来的,没几个人实践,纵使是京城的太医,尚且无人敢试过这个。
晏含章在医术上算是个天才,九岁就理解了这些艰难万分的法子,并且鼓起勇气尝试。
但却以失败结束,并且直接关联的,是他娘亲的性命。
虽然当时连宫里太医都束手无策,虽然说娘亲的日子就在那么几时,虽然其实晏含章做与不做,结果都是一样,但他既然做了,便免不了把责任担在自己身上。
晏老爷也是如此,所以把尚且年幼的晏含章送去遥远的仙山,便是把错处归在他身上,每每看见都想起已逝的夫人。
方兰松轻轻揉着晏含章的肩膀,在他耳边低声叫“阿宣”,说“以前不是你的错”,说“这次做与不做,责任也都不在你”。
晏含章握着方兰松的手,脑中的混乱逐渐平静下来。
过了一刻,晏老爷开口道:“去吧,试试你那个法子。”
方兰松捏捏晏含章的手指,“我在这儿等着你。”
晏含章站起来,跟他说“好”。
医馆的小乙挎着药箱过来了,跟在他师父后头进了里间,按他的吩咐有条不紊地准备着。
小乙也没见识过这个,但始终没开口问过一句,只竖起耳朵听吩咐,手脚极其麻利。
师父在他心里就是最好的神医,平时有什么疑难杂症,师父都能治,给人治病时遇见什么突发的情况,只要师父过来,大家都定了心,默认没问题了。
师父要做什么,小徒弟无条件跟随,只求能给师父帮上忙。
里间按照晏含章的吩咐,在各个角度点了蜡烛,并把一个晏含章自己做的奇怪烛台放在阿庆床头。
烛台上的蜡烛一一点燃,小乙惊讶地张大了嘴巴:这灯一亮起来,灯下所有的影子都消失了,床上的阿庆在烛光里,身上每一处都看得极清楚。
小乙忍不住道:“师父,您真是神医吧?”
晏含章束起袖子,打开一个盒子,里面是奇形怪状的各种匕首和针,回头道:“别废话,端热水来,回头再教你做这灯。”
小乙忙不迭地点头,按照晏含章的吩咐忙碌起来。
晏含章进去好一会儿了,晏老爷在椅子上坐不住,站起来满屋子踱步,时不时想进去瞧瞧,都被守在外面的老管家拦住了。
晏老爷坐回来,忍不住跟方兰松搭话,“这…当真可行吗?”
方兰松道:“不知道。”
晏老爷的脸色肉眼可见得阴沉下来,攥着衣角,道:“当真只有六成把握?”
方兰松点头,“他说六成便是六成。”
“您问问老郎中,哪个医者也不敢轻易下定论,能有六成把握,已经不少了。”
一旁的老郎中急忙点头,“是啊,晏小神医年少有为,老朽还未见过这般有胆识的郎中。”
晏老爷低声道:“胆识有什么用,还不是……”
兴许是阿庆正在被医治,晏老爷把后面的话咽回去了。
方兰松突然站起来,给晏老爷倒了杯茶端过去,道:“还不是什么?您是想说……庄娘子?”
晏老爷抬头看他,这个年轻的后生瞧着瘦弱,眼睛里却透出一股坚毅和执拗,跟晏含章很像。
方兰松往里间看了一眼,道:“当年,庄娘子情况怎么样,您比所有人都清楚,阿宣不过是想救娘亲,凭什么要被怪罪到现在?”
晏老爷捏着茶杯,“你说什么?”
方兰松继续道:“京城郎中束手无策,而他却发现了能够一试的法子,在当时,这是唯一的希望,您也不能否认,对吗?”
晏老爷叹了口气,点点头。
方兰松:“您可有想过,一个九岁的孩童,一个即将失去娘亲的孩童,抓住那束希望时,心里有多么欢喜?”
“他鼓起勇气尝试,在那个晚上,你可知道他流了多少汗,又掉了多少眼泪?”
“他尽力要抓住的东西没有了,你又有没有想过,他心里有多么难过,多么自责?”
方兰松用手背擦干净脸上的眼泪,继续道:“而您,他的父亲,却跟着旁人来指责他,把一切归在他身上,就这么不管不顾地把人送到那么远的地方,您知道一个孩子刚失去娘亲,又被父亲抛弃,是个什么滋味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