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居然在害怕。
邵止岐慢慢垂下肩头,坐在那久久无法回神,最后她下床从椅背上抓起大衣和手机,站在桌前片刻,拿起那本《安徒生童话》,迟疑了下,又拿起那瓶还剩三分之一的葡萄酒,转身离开了房间。
出门时天还很黑,凌晨四点。邵止岐出旅馆后打了个寒颤,站在门口有点茫然,她看着旁边的橡树挺拔隐没在夜色里,不远处的停车场里停着几辆车子。方才还沉浸在温暖与柔软中,好像是一场美梦。此时此刻却又冷得要命。
邵止岐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出来。就是觉得没了困意,躺在那张床上,再和苏昕共眠的话,就会被恐惧吞噬。
她来到切诺基前,从大衣口袋里拿出车钥匙按了下,拉开车门坐在副驾驶上,关门。开了空调,车窗开一半,再把顶灯打开。
然后翻开《安徒生童话》,阅读起《坚定的锡兵》。
这是小时候就读过的童话,邵止岐知道内容。正是知道,她才想读。锡兵对小舞蹈家的爱慕单纯又猛烈,以至于无论遭遇如何坎坷的命运都没有动摇。邵止岐想起了艾欧娜发来的短信,她又把手机拿出来放在书本中,躺在——“啊!如果我能带着那位小女士和我一起。哪怕这里有两倍的黑暗,我也不在乎[2]”的英文段落上。
她的手指缓缓滑动明亮的手机屏幕,一条条信息再一次撞入眼中。
艾欧娜:Spoon,苏自小生活在一个传统严苛的大家族里,她是一个习惯且擅长苛责自己的人,却不会像我一样会对外展示出一种侵略姿态。她的攻击力是对内的。我察觉到了,所以我犯了一个错误。关于她的过去,我想你应该不希望从我口中听到。请你去主动询问她。输了的我没有资格对你们指手画脚。
艾欧娜:请你把这些话看作我在抱怨,我在说我自己的经历。苏禁止自己被感情把控,越轨失策,所以她的标准是可控的伴侣。我不想承认这点,但我和她交往时,她并不十分投入。我心知肚明:她只是在扮演「伴侣」这个角色。她欣赏他人欣赏我的一切,同时巧妙藏起真话。因为她觉得没有那个必要。说实话,也许现在这个状态更好。现在她起码是真心恨我,这样比对我毫无感觉要好多了。
艾欧娜:所以可控、可预测。是她对理想伴侣的个性标准。这也意味着没有意外和惊喜,必须和爱情无关。爱就意味着失控。另一种条件是能够为自己所利用的人脉。所幸现在的苏已经不太需要那玩意了,你很幸运。如果你遇见的是三十岁以前的苏,她不会看你一眼。
艾欧娜:我想你已经发觉了一件矛盾且麻烦的事。因此我不羡慕你,Spoon。苏上了你的车,作出了越轨的行动。所以她一定察觉到了那000001%的可能性,那就是坠入爱河。如果她爱你,那么你就是不可控的。如果你要符合标准,可控,那么她其实就不爱你。
邵止岐单手开了酒塞,抓着酒瓶一口口喝。顶灯照着她泛红的眼圈,她的手指按着纸张,又一点点移动过那些字母。
“Farewell, farewell, O warrior brave,Nobody can from Death thee save[2]”
再见了,再见了。勇敢的战士。没人能从死亡中拯救你。
就算你能克服种种,来到现在这个地步,你还是会被无常的命运扔进火中,燃烧的火焰是锡兵的爱,你的爱。
此时此刻,旅馆的三楼,某扇窗的窗帘晃动,一个人影出现,视线的终点是那辆点起灯,亮着一小点白光的切诺基。
艾欧娜:我后来反复复复想过,但我想我没有任何办法。我击碎不了苏背后的现实与顽固的念头。那么你呢,Spoon,你怎么去战胜那些固执的念头?
就凭爱吗。
这是艾欧娜发来的最后一句。
邵止岐合上书,她揉揉酸涩的眼睛,低头发呆。
手边的酒全都喝掉了,一下子喝得太多,回过神来时掌心已经淌满了泪水。她这才消化完了艾欧娜的短信,赌注的奖品。恐惧生于这里。
她皱皱眉,突然苦笑摇头,心想自己的爱好像也没那么坚不可摧,她现在坐在这里就是最好的证明,因为她居然开始动摇了。从温暖的被窝,仰慕的人身边逃开,钻进小小的空间里一个人读书,喝酒,反复咀嚼那几条短信。
就好像她这三年一直在攀登一座塔,一架通天长梯。而她想过的最遥远一步也就是和苏昕在一起。被她爱。
现在她就站在这,来到了终点。然后她抬起头——发现接下来居然还有路,天梯仍在无限向上延伸,那一部分在云层之上,唤作苏昕的过往。如此沉重的过往,凡人从未想过要去攀登到那样的高度,准确点说是邵止岐从未想过那个可以攀登的人选真的会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