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洋洋洒洒说了这么多之后,狄迈却只应了一个“好”字。
当年雍帝杀他全府上下,这些年来他从没有一日忘怀。他对刘崇,一向是必欲杀之而后快,这恨意只有在这些日方才稍稍淡些。
听了刘绍此言,他虽然觉着未必能够成功,却仍然应下,随后思索片刻,又道:“我一直以为……你是想要做雍国的忠臣的。”
“忠臣?”刘绍呵呵笑了两声,眼神当中闪过一瞬间的凛然之意,“想做忠臣,就要忍气,我忍不下这口气,那还是做乱臣的好。”
狄迈隐去其他,将他话中于夏国有利的那一半挑拣着说了,辛应乾心乱如麻,对他所说自然称是,只是这次后头没接称颂的话。
狄迈看他神思不属,便让他先回去。
辛应乾也不多留,连忙起身,却听狄迈又道:“狄志年幼,我此番便近于‘托孤’,辛尚书届时身为托孤重臣,扶持幼主,何愁功业不就?”
辛应乾苦笑着行礼谢恩,即便心思被他道破,却也全无尴尬之感,更不觉着鼓舞,告辞之后便离开了。
他关上门,走在回廊里,拖着两只沉重的脚,失魂落魄地向前走去,只觉着自己的人生已经结束。
看天上愁云惨惨,瞧地下衰草黯黯,掠树梢乱鸦凄凄,吹襟怀悲风寒寒,但感人生实难,愿其弗与,长安不见,古今同怜,实乃人生第一痛事,恨不能大哭一场,哭倒于地,血流阶前,天下共见。
忽然,他瞧见韦长宜面对着自己走过来,正往摄政王处去,见了他,站定了脚步,对他行了一礼,随后躲在路旁给他让开道路。
佝偻的脊背蓦地挺直起来,辛应乾即刻想到:同为托孤之臣,若我不振作起来,将来的首辅必是此人!
思及此,他即刻转回脚步,勉强挂上笑脸,与韦长宜寒暄着,同往狄迈处去。
既然要逼雍帝退位,国书总得有人草就,从前每次都是他写,这次又岂能例外?
第163章 当时费尽人间铁(九)
狄迈再回来时,身后还跟着一个贺鲁齐。
刘绍手里捧着个红木匣子,闻声转过头去,正要说话,见到贺鲁齐,不禁愣了一愣。
狄迈走上前来,坐在床边,看到他手中的匣子,稍稍吃了一惊,看他一眼,没说什么,回身指一指贺鲁齐,“他有话想同你说。”
狄迈要将大位交给狄志,需要给他留几个顾命大臣,文有辛应乾、韦长宜等人,武便是元涅与贺鲁齐两个。
这几年狄迈坐镇京城,元涅一直代他统兵在外,抽不出身,就连当日狄显的登极大典,他也没能从前线赶回,狄迈只能先命贺鲁齐回京,由他统御京畿兵马,以拱卫新帝。
幸好一旦与雍国议和,两国暂且罢兵,边境少说也能有一两年的时间没有大的战事,倒也不必急着放贺鲁齐赶回。
刘绍瞧见他,就想起了此时正在四川的吴宗义。
吴宗义真是一条硬汉,硬生生扼守住入川的通道,让纵横河北、无往不利的十数万夏军在西线再未得尺寸之地。
贺鲁齐也算是当世名将,几次吃亏,好巧不巧,都是栽在他吴宗义的手上。当年若不是他设下连环套……
刘绍截住思绪,把匣子放在旁边,看看狄迈,又看看贺鲁齐,心中微觉奇怪,知道贺鲁齐是个闷嘴的葫芦,于是当先道:“这一次多谢将军出手相救,要不是将军及时赶到,我恐怕已无幸了。”
“本该携礼登门道谢,只是腿上有伤,起身不便,不意今天将军亲至,不胜惶恐之至。请将军恕我有伤在身,不能全礼。”
说着,他在床上侧过身去,对贺鲁齐认认真真作了一揖,只是还未拜到最下面,就被狄迈扶住,又给托了回去。
刘绍有些尴尬地笑笑。他方才见狄迈把贺鲁齐带到卧房来见自己,心里就已有猜测,后来见狄迈坐在自己旁边,便猜出他已对贺鲁齐透露过二人之事,只是当下不便细问。
他看了狄迈一眼,索性厚下脸皮,若无其事地又道:“当日将军携我突围,一骑当千,真不愧为当世虎将……”
狄迈咳嗽两声,贺鲁齐忙道:“末将不敢!”
刘绍听他对着自己自称为“末将”,更加奇怪狄迈刚才都对他说了什么,当下却不动声色,就听贺鲁齐又道:“当年末将作战不力,有负于王爷重托,让你……让大人被吴宗义掳走,这次能救下大人,末将也心安了。”
他这番话是拿葛逻禄语说出,刘绍字字句句都能听懂,听完之后,不禁暗暗吃惊。
他与贺鲁齐一别数年,再没单独说过什么话,先前有狄申的追兵在后,情形紧急,两人未及多说,今日听他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刘绍当真一惊非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