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远志这时已经不在禁军之中,他先前跟随曹子石不战而退,窝囊至极,于是自请调去解辉的父亲解定方处,同解辉一道,驻守陕西靖边。
刘绍行至半路,从南南北北不断传来各种消息。
陆元谅之子,驻守朔州的陆令听闻父亲死讯,又接到将他押解进京的诏令,自言:“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岂有父死而子存之理!”说完竟然也伏剑自杀。
闻者无不唏嘘,刘绍也叹一口气:若非这父子二人都这般刚烈,未必没有转圜的办法。
只可惜人死不能复生,说什么却都晚了。
不断有鸣冤的奏章送上,洪维民大概是怕了,不敢再斩尽杀绝。
他原本没想要陆元谅的性命,只想着把他从那个位置赶下去就行,谁知事情闹到这种程度,物议汹汹,他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也上书雍帝,反过来说起了好话。
雍帝过后也生悔,给陆元谅追赠了个太尉,厚葬了他们父子。
洪维民到底没敢直接把吴宗义推上去,只拉了一个赋闲在家的老将尹力夫做了宣大总督。
尹力夫年近七旬,耳聋眼花,让人扶着才能上马。推他出来,就是给吴宗义做挡箭牌和垫脚石,估计用不几年,不是他被人换下,就是他自己主动去世让贤。
众人黜陟沉浮,和刘绍都没太多关系,他左耳出、右耳冒,听过就算,直到离家还有五日路程时,忽然接到家书——他母妃去世了!
收到这个消息,他一时愣住,好半天没反应过来,一手捏着信,心里始终没有什么实感。
人死就是一瞬间的事,旁人听说消息也在一瞬之间,无非就是一张白纸,几个黑字,好比一刀把人拦腰砍断,刀磨得太快,咔嚓一响,干脆利落,反而让人觉不出痛感。
他猛然想起临行之前,他向母妃告别,母妃起不来身,让人给他行囊里添置了衣服、鞋袜、一应器皿,又塞了药材、果干、腌肉、蜂蜜,怕行馆住得不适,装好车后,又让人把东西全拿出来,往里面铺了两套被褥,重又装车,让他比原定的时间足足迟了半日,才终于从家中动身。
那时候,母妃躺在床上,拉着他手,一迭声地嘱咐他,说给他做了好几双鞋,不同大小的,让他换着穿。
刘绍并未多想,不由好笑,说自己二十来岁,两脚早就不长尺寸了,鞋子只带一个尺码的就行。
母妃却说:“早上脚瘦,晚上脚肥,你两双换着穿,早晚都舒服。”
刘绍噎住,应了一声。
“北边天冷,娘给你做了几身棉袄,还有棉鞋,你都带着。”
“哎,沉什么?那边裁缝手艺不好,又没有什么料子,做出的活不漂亮,你都带着就是,又不用你拉车。”
“娘不懂打仗的事,宣抚副使用不用上战场啊?”
“不用?不用就好,战场上刀剑无眼,咱们认可不要这个功名,鄂王府还不够养你一辈子的么?”
“娘让人给你买了点酒菜,都给你送上车了。酥鱼、烧鸡、鸭舌头、羊肋条、牛尾骨……二十多样,都是你爱吃的,路上吃,够吃几天。”
“什么坏不坏的!坏了就扔了,前面几天多吃,使劲吃,等出了长安,这些你就是再想吃,上哪能吃到呀?”
刘绍一开始还偶尔插话,后来只是听着,时不时地应上一声。
他在葛逻禄吃了好几年沙子,早没有了这么多的讲究,虽然觉着这些都不必要,却也不出声打断。
末了,母妃叹一口气,道:“你一走就是几年,一点音信也无,好容易回来,却待不住,没过几天安生日子,这下又要走了,隔着几千里远,往后娘想疼你,怕是也疼不着了。你往后自己照料好自己,饿了吃饭,冷了添衣,没病没灾,顺顺当当的,啊。”
她说着,抬手摸摸刘绍脸颊,忽然自己就流了眼泪,“好绍儿,娘真舍不得你……哎!你爹心糙,等娘走了之后,再没人疼你了……”
刘绍自从过了穿开裆裤的年纪,平生再没落过半点泪,这会儿想起他母妃最后对他说的这番话来,却莫名地眼睛发热,喉咙里像是塞了颗核桃,一翻一翻地直往上顶。
他想,人怎么能这么轻易就死了呢?
他把行李和同行的人都扔在后面,单人独骑地快马入城,心里始终迷迷糊糊的,还带着点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侥幸。
等到了鄂王府门口,看见里面的白幡,心中一震,好像这会儿才终于明白,“死”这一字究竟是什么意思。
原来死就是敲钉钻脚,再无更改了。
在这一瞬间,他好像终于和那个只相处过四年的鄂王妃建立起了某种联系,咔地一声,搭扣落锁,血脉相连,可是太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