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士将酒送上,陆元谅接过,拿在手里,等人人都接过了酒,才道:“事出仓促,来不及与诸位一一告别,请各位同饮此杯罢!”
刘绍也在其中,瞧着陆元谅的满头白发在太阳底下不住闪动,仰头默默饮下了这杯苦酒。
他原本对什么事都不大上心,被整个草原当成了个吃里扒外的叛徒也并不在乎。
可他身为宣抚司之人,今日能列席此处,让他仿佛得了一种人格上的奖赏,一时心潮浪涌,实难言说,一杯酒下肚,心底里已暗暗打定主意,要同陆元谅一道进京,使出浑身解数,也非救下他来不可。
由头他已经想好。
前些天刚从长安传来消息,他母妃病得更重了,对他十分想念,他本就想回京探病,已让他父王进宫去说,想来雍帝不会不允。
调令传回,也只在这几日了。
负责押解的官吏已等得不耐,连声催促,陆元谅却道:“不急,容老夫回去换一身衣服。”
他的眼睛在众人脸上一一划过,随后转身走进屋去。
刘绍从后面瞧着,这会儿第一次注意到,原来他年过六旬,走起路来,竟还这般挺拔,从背影看去,若不是头上白发,倒没有半点老态。
他同众人一起等了许久,始终不见陆元谅出来,心里暗道:坏了!忙让陆元谅的家丁进去查看。
家丁敲门不开,推又推不动,一个将领见状,飞起一脚踢开了门,众人就瞧见房梁底下悬着、正轻轻晃动着的那具尸体,瞧见他两手垂下,面皮发紫,一头白发星星如雪,熠熠闪光。
众人忙将他解下放平,然而已经晚了,陆元谅早已断气多时,就是扁鹊复生,也不能再起之于地下。
桌上一封遗表,展开来看,是他将战败之责全揽于己身,通篇竟没涉及旁人,就连曹子石也没提到。
写下这封遗表时,他已是将死之人,无需讨好于谁,也无需替谁遮掩,就是搅他个天翻地覆,也不过就是“我死之后,哪管身后洪水滔天”。
可他没这样做。
刘绍明白,他是想以一死了结此事,避免再生波澜,给国家保存下一二战将,不让他们也卷进旋涡里面。
“广年六十余矣,终不能复对刀笔之吏!”
他骤然想起这句,却也晚了。
众人的哭声、怒骂声响起,或是目眦欲裂,或是愁肠百结。
刘绍却没哭,悄悄退出屋外,仰头看去,没有什么浓云密布,竟还是一片昭昭青天!
第090章 颠狂柳絮随风舞(一)
陆元谅死后三日,调刘绍回京的诏命就到了。
临行之前,刘绍去同吴宗义道别,吴宗义倒没有惜别之色,反而对他道:“用不太久,咱们还会再见。”
刘绍心中一跳,明白他指的是北面战事。一个他一直有意无意避免思考的问题涌上心头:这一战败了,但不是只打了个败仗那么简单,后续余波定然不小。
武备废弛、各党倾轧的弱点被狄迈探得,以他的性格,他岂能坐视不理、袖手旁观?
看来往后且要有大战要打,这次只是开了个头。
他心里一烦,沉吟不语,看着吴宗义,忽然笑了一下,拱一拱手道:“还没预祝将军高升呢,我这边先道一句恭喜。”
吴宗义脸上一点笑意没有,也不吭声,只沉静地看着他。
刘绍说完,也觉自己这话属于迁怒,没再多言,同他告别之后就转身离去。
谁不知道吴宗义和洪维民的关系?
如今陆元谅死了,洪维民定是要不遗余力地把吴宗义给推上前去,好把北军据为己有,估计用不多久,吴宗义就要高升了。
半纸功名百战身,转头高冢卧麒麟。
其实刘绍也知道吴宗义不能算是什么洪维民的爪牙之流,当初他也是极力反对出兵的,还将北军的一应情况,通过他透露给了荀廷鹤。
况且之前在战场之上,全赖他不惜性命,才能保此全军,不至伤筋动骨。
但一边是含冤身死,一边是春风得意,实在扎眼,估计往后吴宗义在北军的日子不大好过。
他临行在即,一面收拾行囊,一面暗暗在心中思忖。忽然心中一道冷电落下,想起吴宗义在病榻上对他说的那句洞见肺腑的话来——
原来他当初虽救下自己,却并不很信任,直到这一战之后,才真正把他当同袍看待,吐露心声,就同陆元谅给他的那杯酒一样。
可吴宗义当初既然不信任他,为何偏要救他?
他呆了一呆,心中发沉,不敢细想。收拾妥当之后,便即动身。
押送曹子石的车架已经启程多日,他当初带来北面的禁军,眼下暂由副将朱文骢统领,过几日也要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