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错了,他低估了沈月霆的暴戾,也低估了那名远嫁和亲的沈府幼子在其兄长心中的分量。
当天夜晚,沈月霆被诏进宫面圣,在那海棠盛开,满宫芬芳的寝殿,小皇帝坐在床侧晃着腿,看见站在门口的沈月霆,招手让他进来,仰头看沉默的沈月霆,语气轻松地假意埋怨。
“沈卿,周世荣是讨厌,但你派人将他在金龙殿前当庭打死,朕好难与外面那些言官交代啊。”
沈月霆淡淡开口:“臣自知有罪,陛下为难,臣愿自请边关以赎罪。”
嘴上说着赎罪,但他眼神冰冷,身姿挺拔,看向窗外的视线饱含着杀气,大有下一秒就把殿外跪求的言官们全杀了的意思。
“去边境啊,”小皇帝哦了一声,扯了扯寝衣的领子,歪头看向沈月霆,“有沈靖的消息了?”
沈月霆淡淡地瞥皇帝,小皇帝自知失言,顿了顿,起身走向书桌,提起笔问道:“去哪座城池也想好了么?”
“盛城,”沈月霆站在小皇帝身后,微微附身,掌心覆盖上皇帝握笔的手,操纵着皇帝的手将那诏令略作修改,“臣为知州便已足够,城主之位…您留着封给别人罢。”
拒绝了皇帝的挽留,沈月霆在午夜时分乘轿离宫,路过勤政殿大门时,沈月霆看见了门口跪着的言官们,他们在为周世荣鸣不平,明早便会有一道罢免左相,贬黜盛城的诏令来堵他们的嘴,皇帝不再为难,言官们继续占领朝廷的舆论场,皆大欢喜的事。
沈月霆看着月光下泛着光的宫道,光滑的石面被月光照得如流水般,他想起多年前自己也曾在这里跪了一整夜,为了求老皇帝收回成命,他的父亲因为体力不支被抬了回去,他继续跪求,一直到第二天的凌晨,老皇帝的随侍太监捧着一道黄卷出来,皮笑肉不笑地扶他。
“这是喜事,大公子请回吧。”
喜事。
沈月霆至今想起那太监暗含讥讽的语调依旧觉得难堪,那一年他刚刚中了探花,入了翰林院,所有人都夸他是不世之才,前途无量,但他没能留住弟弟,他被龙贲卫半扶半拽起身,带着和亲的诏令被赶出了宫。
沈月霆回府的时候天还没亮,府里一片死寂,自从弟弟出门后,父亲大病一场后辞官修养至今,姨娘思儿成疾,于半年前病逝,现在家里只剩主母管家,从前家里总是热热闹闹,什么节日都乐得庆祝,但如今,即使是过年,父亲也并不出面,团圆桌上只有沈母与沈月霆沉默地吃饭。
民间的秀才们总喜欢杜撰大家族的后院争斗,写女人们为了孩子你争我斗,但这些沈府从来没有发生过,他们的父亲终其一生只有一妻一妾,姨娘身体不好时,小公子就睡在主院,无论是主母的院子还是大公子的主屋,都有小公子的一间房。
他们的父亲以保不住幼子为耻,多年来深居简出,沈月霆每年初一去请安,父亲只简单地露面,说几句父亲教子的客套话便回屋,紧闭房门,早已失去王爵地位的沈家却被套上宗室的帽子,被皇室强行带走一个孩子,司礼监甚至在毫无预告的情况下来到沈府,当着全府人的面重新撰写族谱,将沈靖的名字生生抹掉。
那天沈月霆看着父亲跪在最前面的身影,萧瑟中带着凄凉。父亲教子甚严,即使爱极了幼子,平日里也总是板起面孔,沈月霆想起沈靖出门前的最后一个生日,父亲临时有事外出,与同门去京畿狩猎,父亲此刻看着被大火吞噬的旧族谱,会不会也在后悔为什么没能陪弟弟过那一个生日。
南朝的人会给弟弟过生日吗,会不会给沈靖煮一碗长寿面,祝这个漂亮纯善的孩子长命百岁,健健康康。
不会的。
沈月霆扶着轿沿下轿,他走过自己的院子,走向一个连灯都没有点的院落,挥退左右,缓步走了进去。
沈月霆在门口站定,看着院子里那棵树上已经变脆发黑的秋千,树下的圆桌和躺椅,顿了顿,抬脚走进屋子里,屋里的灯台上就连蜡烛都没有点,自从弟弟出门,姨娘病逝后,这里就再没有了人气。
宫里的旨意来得很急,第一天降下圣旨,第三天就来接人,那三天沈月霆一刻都没有合眼,他就站在这个位置,看宫人们紧锣密鼓地安排着大红色的装饰,那时候沈靖就站在他的身边,牵着他的手,仰头看他,嘿嘿地笑。
“哥哥,他们是来做什么的?”
沈月霆那时候感受后心像被重重击了一拳,他低头看着弟弟的笑脸,什么都说不出来,一下又一下咽着口水,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蹲下来,握住沈靖的双臂,抬手揉了揉沈靖柔软的额发,抬头与懵懂的幼弟对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