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下这个,”我罕见地有些犹豫,看向山腰处那所只露出一个飞檐的道观,“…有什么用处?”
连俞短暂地愣住,随后从怀里抽出一张纸,夹在食指与中指间向上举起,脸上露着少年人的自信:“缘主,向天求些东西罢。”
我猝然地愣住,多年来我身为王府暗卫,浑浑噩噩地度日,守屋子、杀人、埋葬同僚、轮休,这些占据了我的全部,当连俞说出让我求些什么时,我竟一时愣住。
求什么呢。
我不自觉地看向身边的溪流,溪流里倒影出我愣怔的身影,入府时我不过六岁,卑弱矮小,多年过去,竟也长得如父亲一般高了。
没有家的人,向天求什么。
我转过身,看向连俞手里的纸,似乎那上面真的附着能梦想成真的东西,我一字一顿,几乎算得上虔诚,对着那张纸轻声道:“我想他好起来…比过去都好。”
连俞噗呲一声笑了出来,上前两步,单手背在身后,已然有了道长的风范:“缘主,既是替别人求,好歹说出姓名来。”
就像是什么堵着喉口,他的名字就像一片在风中零落的花叶,无数次在我的心底出现,又无数次在我的舌尖翻转,但我从未说出口过。
仿佛只要不说出来,就不是在肖想主子的人。
我想起那片大漠里的篝火,他跪坐在火边,眼底倒影着冲天的火焰,我看见他的眼泪还没落下便干透,他的长发在沙漠夜风的狂舞下卷起又落下,剑鞘撞击铁甲的声响不绝于耳,战马的吐息混在兵士的脚步声里,无数兵士将他围成一圈,我所带领的突袭队的人跃跃欲试地向前凑,被我用刀鞘挡了回去。
初六搬出他所有的陪嫁箱子,那里面好像有他的衣裳,好几条各样的毛绒围领,花纹繁复的羊皮靴子,有一箱似乎是他的玩具,木蜻蜓、拨浪鼓还有娃娃,他的母亲好像把他所有的东西都带了过来,但这所有都被付之篝火。他跪在主子脚边,怕得一直掉眼泪,低着头颤抖,我的耳边满是呼啸的夜风和兵士们愤怒的叫嚷,我站在内圈,愣愣地看着他白皙锁骨上外翻的伤口,恍惚中,我好像听见了他的低泣声。
就在这时,一张嫁妆单子被风卷起,在空中摇摆后又被夜风裹挟着回到了火中,单子的最上面用北国南朝双语,刺眼的金粉写着他的名字。
红底金字,火舌吞噬着纸张,我抬手挡着火星,眯眼看清了上面的字。
沈靖,沈春台。
“…姓沈,”我听见自己沉默良久后干涩的嗓音,我举起左手,在手心一笔一划地描给连俞看,“名靖,字春台。”
我是不会写字的,但那天,他被金粉写就的名字好像烙上我的心头,无论如何也忘不掉。
连俞点头表示自己记住了,歪头看向我,脸上带着笑:“求他一世福禄,财权无双,够不够好?”
我看着连俞真诚的双眼,这确实是大多数世人的愿景,我摩挲着佩刀上的浮雕,摇了摇头。
“不用,”我看向山边已经升起的圆月,脑海里再次浮现起他那双湖泊般粼粼的眸子,“…平安健康即可。”
“是家人吗?”连俞挑眉,小小年纪的脸上有着与之不符的老成,笑嘻嘻地看着我,手里掐了把诀,“那我猜他身体不大好。”
既许了平安健康,那猜到他身体不好也很正常,我并没有兴趣与这小道士继续话题,想来方才也是一时入了迷,才会将他的姓名诉诸陌生人,即使南朝没人在意他叫什么,如若这小道士说了出去,也不安全。
我低头,凝视着连俞脑后梳得精神利落的太极髻,毕竟是孩子,哪怕我的短匕已经抵在了手心都还没有察觉,拿着一沓黄纸念念有词。
就在我摩挲无名指,褪下刀鞘的瞬间,连俞突然扬起脸,脸上带着笑意,冲我挥了挥手里的纸。
…太小了,看起来比他还要小一两岁。
我的手上并非没有沾过孩子的血,我们做事最讲究斩草除根,但这些年我造下太多血孽,连俞…就算是给他积德罢。
想来可笑,多年来我不知屠了多少家庭、多少府邸,现在竟也假惺惺地想起积德来。
我转身向山下走去,身后是连俞拎起木桶回观的脚步声,天色已经很晚了,小皇帝病了,队长随主子进宫侍疾,今晚轮到初三守屋子,我得以出府,与钱庄对接。
回去的路上正巧赶上了民间的花灯节,我本欲走河边的小道,但不知什么习俗,许多姑娘都蹲在河边放灯,我看着河面上摇摇晃晃的各式花灯,只觉得隐隐头疼。
花灯节集市里有官兵把守,防止流氓混混趁乱闹事,我许久不出府,被人流拥挤着走进了集市,人影憧憧,身边满是交谈和笑语,明亮的花灯挂在摊位上,灯下缀着轻巧的穗子,随风一下一下晃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