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吃痛地垂下头,一滴暗色的血从他的手心凝结,顺着手肘滑下来,行至手臂,缓缓地滴落。
他不抢了,安静地跪着,队长的棉线和穿透手心的铁链让他根本坐不下去,只能弓着背垂头跪着,死寂的地牢里,只剩火折子轻微的噼啪声。
昏黄的光在无风的地牢摇曳,我跪在他的面前,脑内不断回荡着他绝望低哑的哀求,这是他第一次开口求我,他求我杀了他。
一切都在以我难以阻止的速度向着深渊沉没,就在今晨,我还在幻想未来,贪婪地描绘着属于我和他的未来。
当他挣扎着抢我的短匕的时候,他干枯的发尾不断扫着我的手背,他虚弱的吐息杂乱地落上我的侧脸,我比谁都知道他的折磨,甚至有一刻,我想,要不就结束吧。
沈梅枝说得对,他受不了磋磨了。
他摇摇晃晃地向下栽,棉绳吊着他的琵琶骨,他倒不下去,我伸出手握住他的肩头,他身体后仰,仰起脸看我。
透过他的双眼,我看见了自己的脸。
面罩在方才的争执中被扯下,他愣愣地盯着我,不同于那次高烧昏迷下的一瞥,我在他的眼底清楚地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我下意识抬起手想要遮住鼻子以下的部分,多年来我一直以严实的面罩示人,只露出一双眼睛,即使是他,我并不…
就在这时,他开口了,声音依旧低低的,带着哭后的微哽。
“…初七?”
他歪着头看我,即使眼里还带着痛意,他还是认真看着我,好像要把我的脸刻进脑子里。
我有些不适应,但还是放下了手,他端端正正地跪好,借着火折子的光线郑重地看着我,他的眼睛慢慢睁大,似乎有些不可置信。
我下意识想要躲闪,但在心上人面前东躲西闪不是男人做出来的事,于是只能硬着头皮不动,我甚至能感受到他的视线一寸寸划过我的额头、鼻子,我只觉得浑身越来越僵硬,这比拿刀细细地剐还要让人难受。
他是很好看的,在我眼里他比天上的月亮还要漂亮。这些年就连睡梦中我都很少解下面罩,我不知道在他眼里我究竟如何,我几乎觉得自己有些狼狈,只能竭力地控制着自己的呼吸。
一只冰凉的手摸上了我放在膝盖上的手背,我受惊般抬起头,直直撞进了他的眸子里。
我不知道怎样去形容,死牢低沉的空气里,火折子的光昏黄微弱,他的脸被照亮大半,他不再哭了,方才那些压抑的痛苦也在逐渐淡去,他的脸颊上依旧斑驳着干涸的泪痕和血迹,一双眼睛掩在额发后,他的眼睛里写着一些我捉摸不清的情绪。
像是害羞,甚至夹杂着一些欣喜,他的眼神有些躲闪,但他似乎很执着于看我的脸,执拗地直勾勾盯着我,他似乎不知道什么叫暗卫,只为清醒地看见了我而真实地开心着。
我看见他的嘴角小小地翘起,在这脏乱腥臭的牢房里,他握着我的手,安静地凝视着我。
我用另一只手掏出怀里的金疮药,用牙咬开塞子,看向他胸口化脓的伤口,我有些无措,抿唇半晌,才干干巴巴憋出来一句:“还疼么?”
我想给自己来一下,人家一身血地被吊着,我问人家疼不疼?
他闻言,怔了一下,随后笑起来,他温顺地摇头,弯下腰把脸贴上我的手背,我看见他嶙峋的脊背,触目惊心的外翻血肉。
他没有笑话我的笨拙,依旧侧着脸看我,我看见他方才的痛苦和绝望一点点褪去,地牢里的时间仿佛静止了。
我听见他轻轻地开口,声音细细的,不那么哑了。
“不疼了,”他再次摇头,他不看自己血肉模糊的手,只仰着脸看我,“…我看见初七,便高兴。”
像是心脏是刺中,我觉得呼吸一下困难起来,他说完话便把脸窝进我的掌心,我低头看着他后脑散开的头发,感受着手心他的呼吸,第一次如此深刻意识到自己的重要性。
多年来,我作为影卫生活在黑暗中,就连名字都不配拥有,可他却说,看见我便高兴。
…高兴。
我也能让人感到高兴吗。
不是恐惧,不是厌恶,不是对于定北王府的看门狗的嘲讽,而是高兴。
他那么小,缩起身体,脸整个埋在我的手里,我突然觉得有什么从心底泛上来,心口有些酸,还有些涨。
我弯下腰,从腰侧揽住他的身体,最大程度地将他抱进怀里,他的身体因为疼痛依旧细细地瑟缩着,但他好像又很珍惜,额头用力地抵住我的手。
火苗闪了一闪,猝然熄灭,水牢里再次黑暗,我放弃了敏锐的五感,闭上眼。
我想起了我的童年,那些被强行抹去的童年岁月,那些夏日午后的蝉鸣,我想带他走,我想让爹娘见一见他,哪怕这世间再没有我们的立足之地,我也要带着他开辟出一块地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