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奇怪,在这之前,我从没觉得杀人是这么累的一件事。
我想起他的眼睛,那双总是湿漉漉的眸子,他的脸浮现在我的脑海里,他总是一惊一乍,病成那样还迷迷糊糊地给我暖手,要是看见我这副样子,估计又得掉金豆子了。
我垂下头,摩挲着右手臂上的暗器匣子,可能是鬼迷了心窍,我看着暗器匣子,面罩下的嘴角不自觉地勾起来。
太累了。
我能感觉到血从身侧的伤口里缓缓流出,甚至能感觉自己掌心的温度在一点一点流逝,过了一会儿,我抬起左手去开匣子,匣子里其他的小镖都在方才的战斗中消耗殆尽,只剩那块糖。
战后的手颤抖得厉害,我用力地握住左手手腕,几个呼吸后,才挑开了开关,勉强打开了暗器匣子。
昏暗中,那颗被油纸包着的糖块安静地躺在匣子里,好像发着光。
我抖着手剥开油纸,把糖块含进嘴里,伸开腿,力竭地后靠在香案上。
冰糖很甜,在嘴里化开的一瞬间有些发苦,然后就是无边界的甜味,在口腔里漾开。
我想起那天他含着糖块时鼓鼓囊囊的侧脸,发怔的眼神,心底涌起莫名的情绪,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把这块糖给我,即使被沈梅枝训斥,还是要偷偷藏在手心给我。
觉得好吃,自己吃就好了,暗卫虽然苦,但并不缺吃的。
你来这儿后又吃过几次糖,就巴巴地给我。
他刚来的时候皮肤雪白头发乌黑,双唇深红眸子发亮,穿着红色的袄子坐在营帐门口时像一颗在发光的明珠,像干涸沙漠里奇迹般出现的月季,我拎着刀牵马从他面前经过时他好奇地看过来,神情青涩又害羞。这些年的经历让他的眉眼慢慢褪色,明艳莹润的脸庞变得清秀,甚至连睫毛的颜色都逐渐变淡。
从前的他就像高悬夜空的明月,是我可望而不可求的存在,直到那天他流着眼泪躺在我的面前,说他没有供出我时,我才第一次意识到,他就在我的面前,他在很久之前就注意到了我的存在。
嘴里的糖味道慢慢变淡,夜风中混了一丝青草的香气,混着暗暗浮动的血气,月光被浓重的乌云遮蔽,我快要看不见我的月亮了。
如果能带他出去的话…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也许是那天我揣着项圈站在雨里,却只能看着他被虐打而无能为力那天,也许是他扑簌簌地看着我掉眼泪却不说话那天,我生出了想带他走的念头,这是一个很可怕的发展,我身为王府暗卫,却想要带着主子的人离开王府。
我是一贯无所谓的,若是幸运能在所有的任务中活下来,我的下场可能也只是在年老时自尽,或者给主人生葬,这是我很早就看清的结局。
他怎么办,他还那么小,不该如此混沌地死在王府里。
南方是去不了的,主子的封地就在岭南,抓住一个漂亮的北国人简直若翻手之功,向北是他的国家,他的国家不会容忍他的回归,不会承认自己的龌龊手段,不会承认他。
偌大的天下,我究竟该带他去哪儿。
…他会愿意跟我走吗?
我睁开眼,看着殿顶,不自觉地笑起来,脑海里再次浮现起他湿漉漉的眸子,他柔软的掌心,看向我时带着犹豫的信任。
他会愿意的。
我会带他出王府,不回他那龙环虎饲的北国,就带着他在一个偏僻的地方住着,他的手脚每逢雨雪便生疼,那就远离湖海,在北国南朝的边界,找一个小地方,不那么热也不冷,四季分明,不至于让他水土不服。
除了杀人我没有别的手艺傍身,但听有些江湖人说民间也是有杀手组织的,他们有佣金也有报酬,到时候我便去那里卖命,挣多些钱来给他,我是能打的,必然不会饿着他。
到时候,盖一个一进的院子,我想起儿时村里盖新房的场景,盖好后还会给邻里散糖请酒,他内向,我也不善说话,到时候只得多散点钱便罢了,每个月都要给他裁新布做衣裳,去找铁匠打上好的手炉,每到冬日我便不出去干活,他怕冷,我就陪着他过冬。
他现在太瘦了,我以后必是要学做饭的,每日都要多做一些,他爱吃什么便做什么,重新把他脸上的肉养回来,他若是嫌弃,觉得我做的不好吃,那便雇个厨娘,左右是挣钱,多挣一些也是一样的。
以后,一定要把他养得好好的。
好到...忘掉这里的所有事情。
合着眼,光是这么想着,我仿佛脑海里已经浮现了他以后的样子,脸色不再像现在惨白,身形也不会这么消瘦,吃得好了必然长高,我会出去接任务,给他带天南地北的玩意儿,给他带苏杭的绸子做衣裳,带岭南会说话的雀儿挂在屋檐下,他从前戴着金项圈,那以后也给他打一个,什么样式听他的,他喜欢什么,便打什么样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