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还是主动投入了高家的罗网。
黄瑶下床,掀起一角地毯,慢慢地、慢慢地把自己放平到坚硬的柚木地板上,想象自己仍躺在旧厂街那间狭小卧室的木板床上,想象客厅正传来钢丝床弹簧被挤压的吱呀声,甚至想象天花板上的点点霉迹……
想着想着,她忍不住笑出声来,笑自己不识好歹。被高家收养,从旧厂街卖鱼佬之女一跃成为城堡里的公主,一切本该如童话所说,从此她人生最大的烦恼只剩藏在二十张床垫和二十张羽绒被底下的那粒小小豌豆。
然而此刻的她,如此想念那粒豌豆。
翻身,侧躺,黄瑶用自己的双手环抱住自己的双肩,在黑暗中缓缓蜷缩起身体,静待窗外的天色由黑而蓝,由蓝而白。
然后慢慢地、慢慢地把自己从坚硬的柚木地板上拉扯起来,放下掀起的地毯,推开落地窗,走上与她房间相连的二楼小露台。
初春清晨,空气微凉,莺啼婉转,嫩草芬芳。
黄瑶将胳膊叠放在被露水沾湿的白色大理石围栏上,俯瞰一楼庭院。
森严的黑色铸铁大门,鹅卵石漫成的私家车道,夹道的盾柱木开黄花,凤凰木开红花。车道近主宅处一辆没有泊入车库的奔驰大G,一个高大身影背倚车门,正低头点烟。
这个时间点,应该是白金瀚那边酒局刚散,他有事要向高伯伯报告,而这边早餐还未开席,索性便在屋外等待。
黑皮夹克,黑衬衫,隔着那么远的距离和缭绕的烟气,也能感受到他于沉默中散发的肃杀之气。
有电话来,他皱眉接起,唇间那一星橙红夹到了指间,紧抿的嘴角勾起冰凉的笑。
那绝不是黄瑶熟悉的略带天真的笑。
她忽然意识到,他早已不是当初那个笑着喝下一杯又一杯咸茶的憨傻少年,也不是那个趴在水族馆观景窗上对着虎鲸喊鲨鱼的蠢笨青年。
他从来就不蠢不笨不憨不傻,否则怎么能成为小弟的“虎哥”、下属的“唐经理”、敌人的“笑面虎”?
他只是收起了自己的獠牙,在她面前。
电话打完,香烟燃尽。他把脸埋进手掌,使劲揉了几下,揉去冷笑和倦意,复又抬头,从口袋里摸出一根新烟。
点烟前他下意识地抬头,习惯性地朝二楼露台方向看了一眼,正正撞上她来不及收回的视线。
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绽开笑容,可这笑还没开到一半,她便像被天敌发现的小兽一般,受惊似地转身跑开。
那个中道崩殂的憨笑颓然下垂,垂成苦笑。
黄瑶躲他,他知道。
从她搬进高家开始,他的电话不接,短信不回,他来高家来得比从前更勤,半为公事半为看她。可他到客厅她便去书房,他去书房她便回卧房,小姑娘的卧房他不方便进,只能隔着房门敲三下,悻悻说:“瑶瑶,虎叔走啦。”
这一回她躲进了厨房,帮王妈一起准备早餐。
陈书婷本不许黄瑶染指家务,说高家的女儿哪能干这个,被外人知道成什么了。
黄瑶笑吟吟地答说高伯伯也给您和晓晨哥哥做饭呀,这不是家务,这是对家人的爱,您不让我做这些,那才是把我当客人了呢。
三言两语说得陈书婷心里熨熨帖帖,私下跟高启强感慨女儿果然是贴心小棉袄,当初自己反对他收养黄瑶,实属庸人自扰。
陈书婷的反对瓦解于黄瑶发来的一条短信:“书婷阿姨,煎药要用砂锅哦,头煎用凉水,二煎用温水。”
因为生高晓晨时难产加大出血,陈书婷的身体元气大伤,被医生判定很难再次怀孕。这些年来她求医问药,带黄瑶和高晓晨去香港那次,也不忘拜访当地有名的妇科医生,西药中药堆满酒店房间一角。
西药好说,中药则需煎煮。酒店厨房的西人实习生哪懂什么文火武火头煎二煎,不锈钢奶锅一锅炖了端上来,气得陈书婷当场就向总部投诉。后来还是黄瑶让龙叔带着去高升街买了药炉药罐,一天三次分药、煎药、滤药,知道陈书婷怕苦,她还会在药碗旁放一小碟蜜饯。
黄瑶外婆身体不好,常年要喝中药,这些事她从小做熟做惯,倒是陈书婷觉得过意不去。看看在一旁打电动打得天昏地暗的高晓晨,再想想在京海抢地盘抢得血雨腥风的高启强,陈书婷真想一碗药渣泼过去,泼醒这群不让人省心的狗男人。
而她之所以反对收养黄瑶,不是因为不喜欢,而是一怕小姑娘不愿意,伤了老高的面子,二怕小姑娘养不熟,毕竟老默之死,追因溯果,都在高家。
收到黄瑶那条短信的时候,陈书婷正喝完王妈煎的一碗苦药,下意识伸手去摸蜜饯,没摸着。心里一空,一酸,一软,就觉得多个女儿又有什么不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