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公子: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人世了。
不必为我伤怀。仔细想来,我与陈公子见面寥寥,说的话也不多。但许是同为苦命人,在临死之际,我也想要做件好事。
我在云烟阁待了一段时日,也赚得了一些银两,待我死后,这些银两变成了无用之物。我没有亲人,只有一个友人,我若把银两留给她,恐她会伤心流泪,故而只能另想方法。
我生来时身无一物,死去的时候,也该身无一物。这些银两,便留给陈公子吧,不要再试图把钱还给我,你还不了。想想,你还有一个重病的妹妹,你是需要这笔钱的。我将这笔钱留给你,希望能帮你妹妹多撑一段时日。
陈公子,你是好人,你的妹妹也是好人。好人,都应该过上更好的日子,可天不作美,雷打真孝子,财发狠人心,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1】
思及此处,万分感慨。生已至此,我对人世再无留恋,我想舍掉这万丈红尘,三千烦恼,去往极乐之地,永不再尝苦难滋味。
我想,我离开的时候,必然是高兴的。所以,切莫为我伤怀。
敬颂钧安。
十二月初一,秦柳月留笔。
沈河星念完此信,不知为何,已是热泪盈眶。他明明不认识秦柳月,与陈三庚也不过是相识的关系,他不知道二人的故事,可他从这平淡的短短数行字中,竟读出了杜鹃啼血的悲戚之感。
“陈叔叔,这……”沈河星抬起头来,发现陈三庚已经泪流满面。他心中一颤,错开了目光。
“……河星,多谢你为我读信。”陈三庚将信收回来,转身走回自己的屋子,沈河星看着他的背影,只觉其中包含万千颓然。
陈三庚回到屋中,明明不识字,却将那封信从上往下地看了好多眼。信中的每一个字他都不认识,可他想,他会记住这封信很久很久。如果他能活到白发苍苍的那一日,他便会记住这封信到那一日。
陈三庚哭的时候也是隐忍的,他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他沉默地流着眼泪,像是一座被风雨折磨得只能弯腰的石碑。
他忍惯了,忍着苦,忍着穷,忍着侮辱,忍着谩骂。人人都说他老实,他老实了半辈子,爹娘死去的时候,他穷得没钱为他们打一副棺材,一把骨灰扬了,扬在这浩大的天地间,尘归尘,土归土。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哭出声过。
陈三庚不知道自己流了多久的眼泪,等他流不出眼泪的时候,他强打精神,将信封和银两妥善放好,然后洗了把脸就出门了。
他来到了云烟阁,他没银两交进场费,只能低声下气,求小厮把江水湄请出来。
小厮见他衣着寒酸,本不欲搭理,但陈三庚将姿态放得太低,看着着实可怜。小厮收起趾高气扬的嘴脸,大发善心道:“行吧。”
陈三庚连连道谢。
江水湄听说外头有个穷酸男子找自己,心中毫无波澜。秦柳月在房中上吊自尽,这件事情没给云烟阁带来任何的影响,云烟阁照常开业,鸨母照常收钱,嫖客照常寻欢,姑娘们照常卖笑,没有人记得秦柳月,仿佛这里原本就没有这个人。
莺歌燕舞,太平盛世,大好河山,没有疾苦。
江水湄没有提出要歇息,她也像往常那样,笑脸迎客。她看起来没有任何的变化,只有她自己知道,心如枯木是有多么的煎熬。
她认识什么穷酸男子吗?江水湄想不起来,也懒得想。
她想狂醉,想高歌,想纵身一跃,再过眼好人间。
江水湄挥手打发了小厮,说不去了。
小厮过来传话,已经觉得仁至义尽,他没有劝说江水湄的义务,便点点头,出去答复陈三庚了。
“请您再去一趟,便说……”陈三庚顿了顿,“说我是秦姑娘的朋友。”
小厮不耐烦道:“哪个秦姑娘?”
陈三庚道:“秦柳月秦姑娘。”
小厮听到这个名字,眉心一紧,死人的面子比天大,他也有点害怕鬼神之说,便道:“行吧行吧,我再帮你传一次话。”
陈三庚又等了一会,这回等来了江水湄。
江水湄看见陈三庚,淡淡道:“原来是你啊。小月已经死了,你来找我,能有什么事?”
陈三庚恳切道:“我想请问江姑娘,秦姑娘的尸首……葬在了何处?”
江水湄冷笑一声:“这与你有何干系?”
陈三庚喉头滚动:“秦姑娘对我有恩,我想去看看她。”
江水湄盯着陈三庚,心想,小月死了,有人挂怀她,还是个没见过几面的男人,这人……也算是有情有义了。罢了,我又何苦为难他?江水湄道:“城外西南二里地,你自去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