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几日里,他们熬制汤药,分赠患者,又指挥着净衣卫清扫街道,掩埋尸体。眼见着存活下来的病患渐渐地褪了高热,进入了那日妞妞一般的僵死状态。
这一日慕云生正在检视陷入昏迷的患者,只觉得旁边有人拽住了胳膊。他一回头,腰就被人给死死抱住了,眼前晃动着覆盖了银发的头顶——是个驼了背的老妇,平日里在兴善街的街口卖粥的。
原来她的独生儿子,也陷入了昏迷。老人家无论如何都不相信,只道是儿子断了气,哭得肝肠寸断。又听说慕云生有金针,可起死回生,便赶过来求他。
“神医慈悲,求你救救我儿!”老妇人见他犹豫,竟放开了他,径自在地上磕起头来。
“老人家,这哪里使得!”他连忙去拦,“不是我不肯,只是这双手……”他将手伸给老妇人看,现在他的手指,哪怕只是平伸,也控制不住细微的颤抖。
“神医说哪里话来?那聂家小女儿,难道不是神医用金针唤醒?她能救,我家儿子便不能救么?”老妇人只是不起,拽着他的衣襟不放,“若我儿不醒,我也没有活路了。神医救的不是一条命,是两条啊!”
妞妞也在这个时候,贴着墙根蹭了过来,怯怯地立在一旁。等他千哄万哄地哄好了老妇人,言道必定想办法唤醒她的儿子,又将她送走,妞妞才敢靠近。
“慕叔叔。”她拧着衣角,“是我说漏了嘴。”
“不是你的错。”慕云生揉了揉她的头顶,“老人家是对的,人命都是一般贵重,我既救了你,怎么可能不救其他人?”
话虽如此,他藏在袖子里的另一只手,还是慢慢地握成了拳头。如今之计,只有找那天香楼的朱成碧,再求桃花酒。
当天夜里,慕云生便做了一个梦。
他梦到自己站在芦苇丛中,耳畔尽是苇叶摩擦,有如涛声。头顶一轮占据了半个天穹的巨大的圆月。月光犹如晶莹的粉末,正在一串一串地坠落下来。
他面前是那辆曾停在街中,邀请他去兴善街诊病的牛车。此刻车帘叫人高高掀起,露出几道白玉制成的石阶,阶上云雾弥漫,犹如仙境。
慕云生不由自主地迈上了石阶,一步步向上而去。他所进入的殿堂立着朱红色的圆柱,盘绕着螭龙,当他经过时,它们的眼珠尽都转过来望着他。
当他终于走到大殿的中央,跪坐在正中的位子上等待着他的,是个金眼的少女,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衣着华贵,双髻下方饰着累累的明珠。
在她身后,是一只足有两人来高的水晶酒瓮,其间的桃花足有人头大小。光是看过去,他就已经感到舌头下涌出了唾液,双手抖得更加厉害了。
“慕神医。”她开口道,“我在等你。”
慕云生认出了这个声音。她便是当初从帘幕之间,将水晶坛内的桃花酒向他推过来的人。你在等我?他原想问,出口的却是:“可否请朱掌柜的再赐桃花酒?”
她沉默一阵,伸手在酒坛外面轻轻地抚过,方才开口:“慕神医,近日来,可曾觉得身体不适?”
慕云生一愣。他确有些右腹胀满,疼痛,食欲不振,但以为是劳累所致,并没有放在心上。
“旧疾而已。眼下,还是救无夏城百姓要紧。”
“我来便是要送这坛桃花酒给你的。有了这酒,你就能唤醒昏死的患者,终止这场瘟疫。我用桃花酒重新开始售卖的消息引你来无夏,就是为了今天。”
“那掌柜的又为何犹豫?”
“因为我挨了训。”她露出的一丝苦笑,“有人告诉我,我该将所有的事实都告诉你,否则,这对你来说,太不公平。”
她身边的云雾稀薄了一些,将一直静静立在她侧后方的人影显露出来。那人一身黑衣,胸前用金银双线绣的是一只生了角的狮子,正朝慕云生拱手示意。
正是那日扮做艄公的常青公子。
“五百年前,莲灯和尚在无夏化为莲心塔,将黑麒麟和通天引一并镇压于塔下,自那之后,神兽白泽处心积虑想要重开莲心塔,多次在无夏兴风作浪。那传染疫病的白发少年,便是他的化身。”朱成碧娓娓道来,“他大约是想等着无夏陷入混乱,再伺机毁坏莲心塔。我一得知此事,便知道世上唯有慕神医一人能止此疫病,所以才找到了你。”
常青在一旁开口道:“这原本是我家掌柜跟白泽之间的事情,却无辜连累了神医,实在抱歉。”
“什么连累,治病救人,难道不是他的天职?”
“虽说如此,你将饮桃花酒的后果告诉他了吗?”
朱成碧缩了缩肩膀,不情不愿地开口:“……那桃花酒是我用你画出来的桃花酿的。少量饮用,可令人如仙如死,自然也可以控制手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