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安德烈不愿意,他才十四岁,虽然没什么朋友,没什么特别喜欢或讨厌的东西,没有擅长或感兴趣的领域,不爱什么人也不被谁爱,唯一的父亲对自己的态度也捉摸不定也许某次就不再回来,不和谁有特别的牵挂,也没有一定要做的事,没有什么目标或梦想,但也不愿意给人抵命。大家在生死动荡的局势里相见,活下来是运气好,死了也没办法,安德烈的生命也很宝贵,即便太阳每天都是一样的,他也想天天见,即便生活没什么盼头,他也想活着。就什么都不为,不可以吗?
为什么不可以。
现在安德烈要去过正常的生活,就哪怕是他妈装出来的正常,安德烈也绝不要再为缠人的亡灵放弃自己一秒。
原来在做什么,继续做就好。
他沿着街道走过,擦脂抹粉的女人问他去哪里了,现在赶紧帮她送个东西,赌场的男人扔给他一沓传单,叫他去人多的地方揽客,房东老酒鬼摇摇晃晃地拦住他,叫他交房租,算命的巫婆问他脖子上的硬币多少钱,要不要来卖给她。
安德烈笑眯眯地接过所有塞到他怀里的东西,口红、树枝、柳条、传单、香烟、石头、派送的糕点、神父送的小册子圣经,吻了吻女人的手、男人的脸、房东的大脑门、神父的脖子、巫婆的水晶球,他如此愉快又莫名其妙,女人皱着眉问男人:“他什么毛病?”男人厌恶地擦着自己的脸:“谁他妈知道!晦气……”
安德烈一路来到海边,塞给他的东西都在路上掉的差不多了,他从未试图护住任何东西,就像他没拒绝接受任何东西,掉了也就掉了,他也不会停下来看,他只盯着前面,不管不顾地先走了再说。
他望着浩瀚的月色下的麦田,麦浪淹没他的膝盖,他深呼吸,独自站了很久。
他的兴奋逐渐变成了一种更深沉的意志力量,麦田里正在办音乐会,舞台上五光十色的光从南扫到北,下面聚集的打量人群,赤着脚,拿着饮料,三三两两地欢呼嬉笑,音乐震天响,麦浪颤抖着一波波高/潮,主唱对着话筒全情投入,正在和全场高唱Queen的《The Show Must Go On》。
刺眼的彩光四面八方地照着安德烈,他脚下延伸着各个形状的影子,他从家里走过来,拿过很多东西,也统统都遗失了,两手空空又怎么样?有人需要自己去东去西,不去又怎么样?安德烈不在乎辜负谁的期待或令谁失望,不需要谁停留在他身边,不必和谁长厮守,自立就是自由,他有自己的坡要走。
他转过头,看着台上和台下的欢呼和喜悦,所以,生活必须要继续,他的生活一定要继续,不会为了亡灵待在家里等死,不会为了愧疚感任折磨予取予求,以后还会去前线,还会杀更多的人,至于要来的报应,来就来吧,今夜的歌要今夜唱,循规蹈矩和保险安全是一秒都不想要,或许他就是喜欢挨一巴掌再还两巴掌的报复感,喜欢从一无所有再赌到一无所有的刺激感,喜欢孤身一身的自由感,喜欢漂泊不定的悬空感,喜欢和自我斗争的撕扯感。他扇了自己的脸一巴掌,告诫自己:“保持清醒安德烈亚历山德罗维奇,生活必须要继续。”
生活必须要继续。安德烈要迈上这条斜坡,只要不死就是胜利。
他让伏基罗带他去前线,听炮弹在更近的地方响起,看血肉模糊在眼前一层层上演,他经过被屠杀的小镇,人们被绑着手跪下,从后面一排排击杀,尸体歪曲地摞成一堆又一堆,在夏日里泛出腥臭味,他从那里经过,有那么一瞬,看到成百上千的亡灵齐齐地站在自己的尸体前,迷茫而疼痛地望着自己的尸体,远处炮弹仍在作响,议事厅的旗换了一面又一面,广播里野心家信誓旦旦又光明正大地撒谎。
亡灵们只在死后不久会出现,接着似乎烟消云散,只有安德烈亲手杀的人,才会留在他身边,失智且无意识,大概只剩恐惧和愤恨,借由安德烈来宣泄。
安德烈的精神保持着高度的集中——仅限白天,那些东西便不会出现,可是晚上,晚上总是比较难熬的,也就是差不多这时,安德烈发现自己有些微的精神分裂,晚上那些东西出现的时候,安德烈的“主意识”似乎陷入了一种钝化状态,而另有一个他面对着折磨和虐待,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大多数的折磨和虐待似乎都转移成了性//关系,至于为什么会这样,安德烈猜测或许是他夜晚的人格较为适应地接受它们的存在,摸索出了某种共存的方式。
这没有什么不好,安德烈说了生活要继续,凭借这样的分裂,生活确实在继续。在任务期间,他常有几天不合眼的情况,而那些东西也没有出现,而他休假的时候,时间或许给夜晚人格比较多。总而言之,安德烈没花多长时间,就能像所有人一样正常的生活、行动,只要他不想见到它们,它们确实不会来打扰他的正事,相对应的,他也不过问夜晚的人格经历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