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巴黎的日常。人们从当初对德国人的惊惧厌恶,到现在对他们视若无睹。若然人群碰上几个迎面而来的士兵,便也只是侧身让路,待他们经过后便又自然而然地重新合流。许多时候,在大街散步的德国士兵温和得不像是侵略者,更像是本来就存在于城市角落里的人。他们不会手执武器监视着每一个人;也不会强逼巴黎人们为他们让行;会在地铁上让座予老弱妇孺;遇到小孩时也会蹲下身轻声逗弄。久而久之,巴黎人们或是接受或是习惯予他们的存在,近乎扭曲地和平共处。
安德娅心里数着数,等着他们走过。
“日安,小姐。”蹩脚的法语落在耳畔,让她不能再无视他们。
安德眼抬起眼,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地说了声:“日安。”
映入眼帘的几张脸孔很年轻,而且笑容灿烂明媚,气质温和,就像普通路人一样,安德娅忽然不知道该作何反应,甚至觉得要冷下脸来也很困难。为首的男生抿起唇,点了点头,用着破碎的法语问道:“请问双叟咖啡馆怎么走?”
安德娅咬着唇,一时之间没有说话。到底是说不知道,还是该告诉他们,安德娅挣扎了片刻。就算这一刻她说不知道,她也肯定他们不会计较,只是会道谢,然后离去。她知道自己曾经的有意为之,只是此刻在能选择的情况下,她都会尽量不接触德国人。然而,她看着这几张脸,一句我不知道还是哽在喉中。
“走左边的第二条街。”
安德娅还是这样说了,只是在说完的一刻,她便对自己不满意了。
年轻人们对此毫无所觉,只是稍微脱了脱帽子,然后点头,“谢谢,祝你有愉快的一天。”
安德娅微微颔首,让他们从自己身边经过,须臾过后,才再次抬起腿走向左岸。
她想找汉斯,想问一问弗里德里希的近况,她只想知道他是否安好。无奈上天还是很爱跟她开玩笑,她在左岸绕了大半个圈,走到双叟咖啡馆,又绕了一大个圈,回到花神咖啡馆,还是一无所获。
恍惚之间,安德娅又回到了那条初遇弗里德里希的小巷。冬天、午后、咖啡馆,一切都没有变。她走进了那条路,愈走愈深,绕了进去再左拐,然后继续走。她想知道路的尽头会在哪里,又或者从这里开始走的话,能不能走到她最爱的小树林呢。有时候,她的思绪便像这样无意识地散涣起来,因为只有这样她才可以有片刻游离在世界之外。
“放开我。”
下一刻的声音便将她的思绪拉了回来。年轻女孩的声音掩不住惊恐,却仍带着一丝倔强。
安德娅吓得不敢动弹,拼命地将自己藏在了墙角的阴影里,待风声响起时,才敢偷偷伸出头看过去。不知道何时,安德经已经走到了杳无人烟的地方,现在世界只剩下她和角落里对峙的两个人。
铺着碎雪的地上有几滴刺眼鲜红,侧背对着安德娅男人身穿军服,领子上有两个闪电标志,他一手掐着对面女孩的脖颈,一手按在了腰间,渗出来的血浸湿了他的手帕。
“放开你?”他轻轻地笑了声,转而狠狠地掐着女孩的下巴,凑近低声道:“你以为你做的那些勾当没有人知道吗?不要以为我不会杀死你,说,那些人去哪里了!”
女孩看上去十六、七岁,比她还年轻,脸颊高高肿起,眼角和嘴角都有血迹,只是眉眼间的坚毅却让人难以忽视。她也向那德国人凑近了些许,弯起嘴角道:“你以为我怕死吗?我死了,我身后还有千千万万个同样的人,你们这些纳/綷鬼子终有一天会死——”
一个巴掌打断了她的话。
女孩舔了舔满口血腥,双目带着不屑,“你们都会下地狱的。”
“你怕不怕死我不知道,我也不在乎。”男人扯住她的头发,俯身在她耳边道:“我不会让你死的,我会带你回去慢慢折磨,你敢肯定你能撑得住一句话都不说吗?”
男人此刻的笑容就似地狱恶鬼,与脸色苍白的女孩形成鲜明对比。
安德娅连口大气都不敢出。她知道只要现在自己转身离去,一切都会平静下来,再也与她无关,哪怕那男人发现了她,也不会对她做什么,因为她只是恰巧路过。然而,被伤害的是一个法国女孩,而她陷入这种境地只是因为她在拼命反抗,在上位者放弃的时候,她站出来保护法国人,也保护了安德娅。
“但这是最终结局吗?我们的失败是否已成定局并无法挽救?我对这些问题的回答是:不!”
安德娅忽然想起了1940年戴高乐将军的演讲。对有些法国人而言,战争从未结束,他们无时无刻都在抗争,就像眼前的女孩一样。至于她的战争结束了吗,她也说不上来。是不是如同洛根丁一样,她的生活也需要改变才能感受到自己的存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