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头欲喊万木,却见万木和千帆都从殿外进来,身后跟了个矮小太监——他爹跟前的周公公。
他爹遣人来催了。
尹信一时间心系账目,竟忘了与尹济海汇报早朝的事务。不过这会儿他正郁闷难受,什么也懒得管了。
“你告诉我爹,东南的账有问题,我正查呢,今日没别的事。”
周公公正欲说什么,见尹信满腹牢骚,便先退下。
到底是何处出了差错?尹信从前不知道,自己肯为除了武林秘籍之外的东西想破脑袋。但他就是觉得此处他不弄明白断断不可,他一定要找出来。这藏账的是个人物,做的如此天衣无缝。
他已经不是单纯在为皇爷爷查账了,他是在和这个人较劲——
这账你能藏,我便能查出源头来。
尹信剑眉皱起,白日那双桃目里含情有礼的谦逊尽数散去,留下漆黑眸子的每一瞬都在迸射出狠劲儿。
这账还有别人查,殿下用得着如此拼命吗?万木千帆面面相觑,只怕尹信要走极端。
这种狠劲儿许久不见了。万木和千帆是太子和太子妃养在尹信身边的近侍,从小一块儿长大。从前见这等场面,都难免要出点事。
大约五六年前,皇孙世子之间策论比武之风盛行。策论他不放在心上,随意讲一讲也就过去了。可比武上拼了命也要赢。燕王尹济林的大儿子是塞外养大的,个头壮硕,一身蛮力。尹信放着护国将军教的拳法不用,要靠蜀山秘籍降他一军。
最后愣是谁也没占到便宜,头破血流,两败俱伤。让尹元鸿一顿教训。
那时他被一众贵族子弟围着,眼里发出的狠劲儿隔着数十步都让人不寒而栗。
八岁时驯不服信鸽便夜不能寐,十岁熬一只桀骜不驯的鹰三天三夜。
近年来,也许是冠礼一行,人沉稳许多;也许是太子卧病得多了,他肩上担子一沉,没那么固执。
但还是得想个法子,让他把心稍稍移一移。
“殿下?”千帆小心唤着,“您从回来看到现在了,好歹歇一歇。”他本想说既然太子殿下遣人来传,还是先去一去得好。但他深知尹信的脾气,此时这番话只会适得其反。
“是啊。”万木在旁附和,“殿下,起来走走吧。醒醒神方能更好得查。”
走去哪儿?走去正殿?尹信正欲摆手,却又想起什么。
“上次让你们去找的那本南虞剑谱可有下落了?”
态度变化如此之快,万木一时难以相应。还是千帆反应快:“有些眉目,似乎是在宏利当行里。”
“但出当人没有当死,不好买。”
“出宫。”尹信将算盘账本往前一推,就要往里间去更衣。
“这不一定能买到啊殿下,我看您要不还是往御花园什么的……”千帆在身后喊道,却被万木拉住。
总比坐在这儿发狠强。
尹信也说不上来他为何决意出宫。他心思不在南虞剑谱上,只是想找个由头出宫。深宫里养大的孩子太苦,锦衣玉食只能见得被这四方拘住的天空。
他本可以接受这样的生活,如果他的身子不曾被东南的丰山瘦水拥抱,他的眼睛不曾见过侠客挑剑退敌,他的口中从未享受过青荷雨翠留下的珍馐。
他还有少数童年在东南庆明郡度过。皇爷爷打下江山时他还小,没有随军北上。开明六年,九岁的他才进京。
东南庆明,尹氏故里。封王称帝以后还有人念着她吗?不是念着她身上碌碌的商旅和无数流入的白银,而是在京城危可攀星的玉宇之中,还能挂念着她的风流雅逸,纵横其间的江湖侠客,阿嬷阿伯乡音里的欸乃。
犹如天边月,盈虚不定,遥不可及。记忆的背刺最是可怕,让人想着出宫,得空习武,只为了留住镜花水月的一点痕迹。遇着难事了,想着回身其中可以解惑。
冬日天黑的早,京城玄武大道,灯火通明。
可不巧,典当行的老板昨日返乡奔丧,当铺只剩个不能拿主意的伙计,那本南虞剑谱自是无从下手。
大晋以商立国,不设宵禁,夜市繁荣。哪怕塞北冬风有如大刀砍来,也要尽数碎在京城夜色软玉般的温柔里。
但这些热闹和尹信没有关系。
高楼红袖招,笙歌晓彻闻。宁辞天上宴,不敢负千灯。穿行其间默默无言的贵公子,是稀缺物件儿。
他闷着头走,脑子里装的全是白日里的账本。后边儿万木千帆跟的辛苦,还要一一挡过那些酒楼、楚馆的招徕。
“殿……公子您慢点儿。”万木在后追的气喘吁吁,“我和千帆要跟不上了!”
尹信听得不真切,堪堪回头一望,身子便撞在路旁一家首饰铺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