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今日穿了件水墨色的正绢旗袍,外面又加了件珍珠白的短褂,头上戴了顶羊毛毡帽,险些与远天的雾霭融为一体了。海边风大,一阵风袭过,帽子被掀翻带走,她也无心去追,万般眷恋地叫着“婉君”。
谢婉君缓缓松开手臂,秦水凝还以为她要催自己上船,眼眶已经红了,不想她低头翻起手袋,万般珍视地拿出了个物件,用一绣样老派的帕子包裹着。
秦水凝正满心不解,她也没将帕子解开,而是将东西塞到了秦水凝的手里。秦水凝亲自打开,帕子轻轻一松就露出了里面的东西,只消一眼便能看出有多贵重。
那是一面嵌满螺钿的手镜,巴掌大小,镜面已经有些浊了,黄铜的底子生着淡淡的锈迹,仿佛人生的疮痍。
谢婉君低声道:“我姓谢,名镜,字婉君。到上海后才开始用谢婉君这个名字。这面手镜是我出生时父亲做的,上面的螺钿由族中长寿的妇人亲自所嵌,图个吉意。我今日把它送给你,你一定要像我一样,收好它,它也会护佑你,一如我陪在你身侧。”
她这叫赠君以镜,借镜明心。
秦水凝抓紧那面手镜,仿佛带走的不是手镜,而是谢婉君。这次轮到她将谢婉君抱住,不顾远处吹哨的船员,谢婉君则万分克制地吻她的面颊,不顾世俗的目光。
秦水凝不免心惊,已经从附近之人的脸上看出惊世骇俗的神情,倘若她们是两个洋人,断不至于遭受这些诧异的目光,可她们长着东方的面孔,是彻头彻尾的中国人,此举简直是离奇的,关系再好的姊妹也不能如此。
可在那一瞬,秦水凝也什么都不顾了,她用没拿手镜的那只手捧起谢婉君的脸颊,印上离别之吻,双唇分开后,两人额头抵着额头,鼻尖抵着鼻尖,呼吸着彼此的呼吸,周遭的议论纷纷化作烟尘,她们好似只是在这个无情的夏日里相偎取暖。
不远处的警戒线已经摘下,想必除了秦水凝以外的乘客都顺利登船了,那时是下午两点五十八分,登船的舷梯即将关闭,汽笛声响起,作最后的催促。
“到了香港记得给我拍电报。”
谢婉君狠心地推开她,将藤箱塞到她手里,旋即不顾船员阻拦,推她上前走上舷梯,自己则立在下面,摆手命令她赶紧登船。
秦水凝缓慢地挪着步子,一步一回头看她,她今日穿了件玄黑色的刺绣旗袍,秦水凝记得,上面用银线绣的祥鹤绕梁,出门前让她加件短褂御寒她也不肯,远远看着只觉她的身板仍旧单薄,单薄得要随风而逝了。鬈发亦已被吹乱,挂着两绺垂在额前,映着那张秾丽的脸,到底过于凄厉了些。
又迈上两级舷梯之后,常年做针线活的缘故,眼睛多少有些花,尤其遇上这种迷蒙的阴天,当秦水凝发现看不清谢婉君的时候,心底深处的慌乱骤然上涌,顶着喉管,她眯起眼睛试图分辨,却只挤出泪水,经风一吹仅剩凉意。
下一秒,她拼了命地往下跑,想要远离这艘巨大的客轮,她要告诉谢婉君,她不走了。
可谢婉君像是猜到她会跑一样,同那位最后上船的船员说了些什么,似乎还塞了钱,在这纷纷乱世,就没有钱做不到的事儿。
船员在舷梯中段将她拦住,一手捞起落在地上的藤箱,几乎是拖着秦水凝上船。秦水凝用尽全力挣扎也是突然,终是离谢婉君越来越远,远得看不到人了。
舷梯收回,汽笛声越来越响,客轮细微的移动她也能感觉到,双眸已经彻底被雨幕给遮住了。
那天码头的画面对她来说是黑白色的,像老照片,她们因离别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最单调的颜色的衣着,致使她想给回忆上色都无从下手。
民国二十六年五月二十二日下午,怡和号客轮缓缓离港,渡口变得遥远,她心中的沪夏便就此尽了。
尾声:沪夏已尽
秦水凝怎么也不曾想到,会与韩寿亭乘同一艘船离沪。
韩寿亭并未正面见过她,更不会记得她这个毫不重要的小角色,可秦水凝却清楚他的长相。除了报纸上、饭店外的仓促一瞥,谢公馆墙上不少的照片都有韩寿亭的身影,谢婉君更是曾详尽地给她讲述过韩寿亭的生平。
韩寿亭已年过花甲,身形虽不如年轻时那般健硕,清癯了些,神情依然矍铄,近些年保养得宜,凶相都消弭了不少,大多数时候都像个过分斯文的老先生,叫人难以想象他的真实身份竟是赫赫有名的流氓大亨。
至于他的私生活,曾经结过两次婚,妻子皆已病逝,早没了世俗的欲望,如此说来,他倒是比陈万良之流还要正经。
实话说,他帮衬过谢婉君不少,过去秦水凝因谢婉君与韩寿亭交情不浅而鄙夷过谢婉君,可知道她的不易之处后,这些也就释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