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绒线衫已经织好了身子,还差两个袖管,眼看着船期将近,秦水凝接连三日前往老白渡街,催促线庄的掌柜。
可如今生意难做,掌柜只能推诿,不肯给个准确日子,秦水凝失望而归,谢婉君把没有袖管的绒线衫挂在身上,打趣道:“这不也能穿?谁说绒线衫非得有个袖子呢。”
秦水凝却笑不出来:“专程给你打这一件就是为了让你御寒的,露着两条胳膊像什么样子?”
谢婉君则说:“等你去了香港再找人做就是,我还不信什么东西只有上海有,香港没有了不成?不是说了八月份去见你,香港暖和些,我正好回上海再穿。”
秦水凝总算宽慰了些,颔首答应,不再死皮赖脸地去求老街线庄的掌柜了。
可就像那件未完的绒线衫,还有那枚迟迟未能到沪的海蓝火油钻,这一年的夏天注定要写满遗憾,漫长的余生也要在遗憾之中度过,这大抵就是人生的常态。
临行前一晚,二人竟分外的平静,秦水凝将日常谢婉君爱吃的菜的做法都记了下来,交给黄妈,让一个略识字的女佣给她读,细致到连盐糖放多少都有个定量,谢婉君默默地看着,心潮涌动。
上楼休息后她又督促谢婉君务必要好好吃饭,应酬上尽量少喝些酒,天冷了必须加衣裳等等,谢婉君听着她的啰唆,巴不得她说得越多越好,将分别后的空缺全都给补上,可正是因为心中贪念一起,便欲壑难填了,她仍嫌不够。
当夜两人侧卧着,不断地吻着互相,那个时候□□已是其次,她们只是一对寻常的、即将面临分离的爱侣,早早地开始诉说思念。
直到谢婉君察觉到脸颊一凉,抬手揩拭,显然是来自秦水凝的泪,谢婉君心软得一塌糊涂,抹摸黑抚着她的脸,可她还是无声地哭着,并非悲痛欲绝,只是泪止不住。
谢婉君无奈地欺身压上她,随之落下炽热的吻,低声道:“你既不困,便做些正事,看我怎么欺负你。”
她还抬手拒绝,像是嫌弃谢婉君似的,哽咽道:“你起开,别动我。”
欺负她的机会是不可多得的,谢婉君又凑上去,幽幽感叹道:“我们阿凝原来也不过是个小姑娘啊。”
秦水凝发出闷笑:“谁比得过你娇气?”
“既说我娇气,你还不快疼疼我?明日可就没机会了。”
夜雨拍打着窗面,急躁地袭击着所剩无几的良宵,她们只能用尽全力地缠绵着道别,并期望早日再见。
客轮于次日下午三时出发,驶离上海。谢婉君原本说不去送她,声称不愿经历道别的场面,秦水凝答应了。她想起那日与谢婉君一起到码头送许稚芙和江楼月,情感到底是不同的,那时她们还抱有侥幸,许江二人一定能走……
可如今,清早《沪报》送到家里,谢婉君不常看报,今日更没心情去看。黄妈虽不识字,却也能认出报纸刊登的那张照片上的人是许稚芙,连忙送到餐桌,倒是将谢秦二人的食欲生生给搅没了。
张许两家联合登报,宣布喜讯,张大少爷张裕之与许家二小姐许稚芙订婚,佳期暂定于金秋时节,盼亲朋好友前来沾喜。
秦水凝不免叹道:“好些日子没见过楼月了,往她住处打电话都没人接,也不知她如今怎样了。”
谢婉君不愿她再操心旁人的事,承诺道:“等送你上船,我去找她,别担心这些。”
秦水凝先是点头,旋即意识到:“你决定去送我?”
谢婉君含糊地“嗯”了一声,眉眼也有股哀意,秦水凝便未再多说。
昨夜刚下过雨,空中满布着灰蒙蒙的雾,阴风匝地,向上泛滥着砭骨的凉意,下午的客轮码头依旧拥挤异常,喧嚣得犹如闹市。
小佟本想跟下来帮忙拎藤箱,谢婉君拒绝了,只叫他在车上等。秦水凝知道她要面子,小佟在场的话,她是说不出那些脆弱的话的。
周围准备登船的旅客皆有家人送行,少则三四个人,多则七八个人挤在一起,大多哭哭啼啼,场面哀伤。相比起来,她们俩倒是最冷清的,明明心中有千言万语,恨客轮终要离港,柔肠诉说不尽。
可两人谁也没开口,藤箱放在脚边,两双手紧紧交握,捏得掌心发出一层汗,手却仍是冰凉的,那种时刻,一切都已在不言之中了。
铁栅栏门霍然打开,耳边响彻着哨声,乘客乌泱泱地涌了进去,携着不舍的家眷,谢婉君和秦水凝手牵着手,恨不得走一步退两步,终是挪到了检票的船员附近。
秦水凝并未急着去排队,仍旧拉着谢婉君,俨然一副不打算上船的意思。
时光终在流逝,眼看着行人纷纷登船,谢婉君再忍不住,猛地将她抱住,秦水凝同样紧紧地回抱着,谁也不肯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