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聂炜反倒回过身扬扬手中的信纸,示意晏如陶上前来:“阿适,我觉得末尾一句似有蹊跷。你向来脑子活泛,来看看。”
半年前晏如陶在芙香楼邀他时,他还是个初回京城的少年郎,一口一句“适之兄”。
如今时易世变,他祖父成了执掌权柄的司徒,各家儿郎在他眼中皆可呼来喝去。
晏如陶口中应道,起身前去察看。
“冬去暑来,甚念兄长,盼早日相见。”
他慢悠悠地念完,问道:“似无不妥。恒明有何高见?”
聂炜掸了掸信纸,皱眉凝思。
沈植笑问:“诸位若不放心,不如由在下代笔,再令此女誊抄,岂不是万无一失?”
晏如陶知趣地退回角落,忍着不去看她的神情,全心留意席间的动静。
冯悉正在啖嚼鹿肉,对沈植的提议毫不关心,聂然与聂炜对视一眼,接过了沈植的话头。
“玉竹怎不早说?咱们也不必耽搁这时间。”说罢张罗起纸笔。
沈植甚是自得,写完还站起来诵读了一遍。
晏如陶一
听,安下心来。阿鹭最后一句在他看来,若真有蹊跷,便蹊跷在文辞过于亲昵。
沈植这招自以为高明,可信中卖弄的辞藻简直是送上门的破绽。
聂然心思也细:“玉竹好文采,此女怎及你分毫,这等好文章誊上去,恐怕反倒令她兄长起疑。”
“正是。瞧她那一手字如春蚓秋蛇,行文多是鄙言累句,便知学识不佳。”聂炜也鄙夷道。
被当面讥讽的林翡坦然相对:“怎么?真当是写诗作赋,还要再改?夫子都没你们啰唆。”
纵然聂然言辞已算客气,沈植仍觉脸上挂不住,便不再热心此事,将写好的那篇往小几上随手一掷。
聂然也不再多言,命林翡将原信末尾仅留下一句“盼早日相见”,重新誊抄。
林翡写罢放下笔就被军士带离,出了房门,山风扑面。
她眺望夜色中起伏的羡山和眼前耸立的凌霄关,深吸一口气,这风中的凉爽与干燥让她思念起北境。
身后的军士不耐烦地催促,她被带至牢房之中,孤零零的一个人。
她蜷在角落,倚着墙,终于能静下来细想今日的种种遭遇。
还未靠近大船,她就在小舟上窥见水师结队而来,她心中大骇,在凌瑶华的暗示下偷偷登岸,星夜上羡山,急叩凌霄关,却直愣愣落在这口瓮锅里。
在石牢从清晨囚禁到傍晚后,就被蒙眼、推搡着带至另一处囚室,见阿娘和阿鹤一脸憔悴忧苦地看着自己。
她
胸中恨意丛生——这就是凌赫说的送他们出京?!
还未来得及说两句话,她又被蒙上眼拉扯到另一处,纵使屈辱不平,也只得听任摆布,似一只被束喙磨爪的鹰。
这间屋舍怕是这凌霄关上最为宽敞气派的,聂松的三子聂然坐在中间,左右手是羽林监冯悉和聂檀之孙聂炜,再往下是沈植和……晏如陶。
她触及晏如陶的目光,不敢细看又不好避开,匆匆扫过,但这一眼却将她胸腔里的愤懑和恨意稍稍压了下去。
有他在此,至少这种种事由能得一个清楚明白。
眼下不可说亦无妨,她忍着挨着,终有一日要向这群反复无常、阴险诡诈之徒尽数讨要回来。
只是,阴险诡诈之徒亦不愿给她雪恨的机会。
以阿娘、阿弟做人质,命她写下书信诱兄长等人前来。即便一网打尽的意图摆在明面上,她也无计可施,只能听命。
不写,用冯悉的原话就是“明日一早你阿娘、阿弟就吊在关口城楼上,你父兄总归要来收尸”。
写,好歹还有一线生机,如若能察觉信中蹊跷带兵前来,甚至识破计谋、反将一军……
至于届时如何寻到阿娘、阿弟囚禁之所,如何从重重包围中逃脱出去,都是后话。
夜里,石牢越发阴冷,她这一日夜心情跌宕,身体疲乏,困倦倒卧时脑中闪过那个雪夜,她提衣挈被到京兆府的牢中看他,像是过了许久,细算算却又不到一年。
如今……他定不会前来。
不来才好,不来才对。
她于全然昏睡之前,反复默念这一句。
晏如陶确实同她想在一处——直到听见聂然等人议论她包裹中的物件。
众人饮酒正酣,凌瑶华在林翡离开后进来,似是和聂家人甚为熟稔,把酒说笑很是自如。
席间提及今日之事颇为顺利,少不了凌瑶华的助力,她含笑嗔道:“那小娘子好歹父兄都有些用处,郎君们还真是毫不怜香惜玉,不管不顾将她往江里推。”
聂然挑挑眉,显然是对“怜香惜玉”一词很是不屑,只说:“还是瑶华娘子思虑周到,物尽其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