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烟听见熟悉的声音,极目远眺,终在人群里看见那吃力“游”向她的两人。
沈烟朗声道:“李叔,兰嫂,你们怎么来了?”
兰嫂一听这声音,眼泪就出来了:“真的是小姐啊!”
李叔亦是老泪纵横:“小姐怎会变成这样?”
兰嫂一擦眼泪,使出干粗活的蛮力,硬是拽着李叔挤出了一条道儿来,二人挤出人群,却叫衙役拦下,呼喝着回去。
二人看清了小姐的模样,竟不觉害怕,双双哽咽着跪在县令大人面前,大呼“冤枉”。
兰嫂一口咬定自家小姐是中了妖法,望县令大人明察。李叔更是将小姐平日种种良善之举,一一罗列,号召街坊邻里为她求情。
然而,没有人相信他们,更夫的一面之词,面前的亲眼所见,都比两位忠心的奴仆要可信得多。他们对着县令磕头,对着街坊呼救,只是徒劳。县令烦不胜烦,将二人视为妖女同党,命令衙役将二人收监。
沈烟闻言大急,不忍他们继续如此,当即含泪扛下一切:“够啦!人是我杀的,我就是妖怪,你们烧死我吧,一切与他们无关!他们受我蛊惑,才为我求情,说到底,也只是可怜的无辜之人。县令大人公正廉洁,爱民如子,怎会让自己的子民蒙冤入狱,若然如此,以后这宛城百姓,还有谁肯信服大人?”
沈烟目光炯炯,寥寥数语掷地有声,明明形似妖孽,但一身凛然不可侵犯,直让县令心虚腿软,当下也没心思同“刁民”计较,直接命人点火,速战速决。
烈火遇上干柴,很快便燃了起来,风助火势,火借风势,火苗越烧越旺,渐成熊熊大火,滚滚浓烟直上九天。
李叔和兰嫂见救助无望,皆哭得死去活来,瘫软在地,险些背过气去。
沈烟被困火海,没有恐惧,没有哀怨,反而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静。她是灾星降世,天生不祥,无论怎么躲,都是躲不过的,所以,她早就料到了今天。只是,她不曾想过,是以这副模样,葬身于火海,原来,这就是她的结局啊。
火焰的温度不断炙烤着她,浓烟呛得她咳嗽连连,眼睛被熏得睁不开,在被烈火焚身前,她会先因窒息而死吧?
她脑海里,其实有很多疑问,比方,为什么仙儿要这样对她?比方,李叔和兰嫂见到她的样子,为什么不害怕?又比方,去了另一个世界,是否真能与家人团聚?
不知为何,她突然很想一个人,她第一次想念,除了至亲以外的人,好吧,确切地说,他不是人,而只是一只狐狸,一只又狡猾,又自恋,十分不正经的狐狸。
她疲累时,他主动捏肩捶背,倒茶递水,即便她再三拒绝,他也乐此不彼。
她郁闷时,他撒娇卖萌,变着法儿地逗她开心,就差露出尾巴对她摇摆了。
她生气时,他心急如焚地认错解释,不怕她打他骂他,就怕她不再理会他。
她误会时,他说什么也得黏着自己,直到冰释前嫌,才肯放心离去。
她饿了时,他洗手作羹汤,为她将佳肴奉上,看她慢慢吃下,满足地对她微笑。
她其实,很喜欢他变成小狐狸的样子,那柔软的皮毛摸上去,温暖又舒服,抱着他,整个冬天都不必盖棉被了,就是小了点儿,不够盖。
她其实,很喜欢他牵着自己的手,那样厚实,那样宽大,他掌心的温度,足以包容她内心的冰冷。
她其实,很喜欢他依偎着自己,那微灼的体温,不浓不淡,恰到好处,为她驱逐寒气,也治愈着她受伤的心。
她其实,很喜欢他唇瓣的触感,那触及肌肤的感觉,是那样的轻柔,那样的怜惜,令她心生感动,令她由衷欢喜。
不知不觉,原来他为自己做了这么多,反过来想想,她好像一直都在嫌弃他。嫌弃他的自作主张,嫌弃他的碎碎叨叨,嫌弃他的无事生非。
可恶!他为什么要对她这么好?害她,好像不小心,依赖上他了呢!
她害怕依赖,依赖就像罂粟花毒,一旦成为习惯,就会上瘾,不舍失去,倘若失去,将痛苦万分,万劫不复。
到底,那只讨厌的狐狸……上哪儿去了?
他不是说过,要保护她的吗?可现在,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居然不见了……
“小白,你是真心喜欢我的吗?”
意识在慢慢消散,情不自禁地,她暗自呢喃,这个答案,或许,她永远没有机会知道。但,与世诀别的这一刻,她不想欺骗自己,她好像喜欢上他了,不多,就那么一点点,一点点而已……
第39章 第039章 娘子,我来也
“打哪儿来的疯狗,半夜不睡觉,聚众乱吠,吓唬我家娘子!”
突然,一句夹枪带棒的嘲讽,凌空响起,众人只觉头顶风声飒然,皆不约而同地抬眼一看,但见白影一晃,仿佛北风呼啸而过,气温骤降,冷飕飕地,犹如刹那置身寒冬,叫人直打哆嗦。
那熊熊燃烧的烈火,就在这突如其来的凛冬中,逐渐熄灭,化作一缕缕轻飘飘的烟雾,随风消散。
身上的绳索猛然断裂,沈烟不受控制地直往下坠,如同深秋的落叶,飘摇而下,一道白光若流水般将她轻柔地缠绕,平稳送下。
方要触地时,那白光忽而大盛,渐渐化成一道人影,将她紧紧搂在怀中。
睫毛轻颤,沈烟浅浅睁开一线含烟带雨的美眸,雪发,蓝眸,白衣,纵使变得不一样,她仍是一眼认出了他,干裂的唇瓣微微掀开:“你来了。”
她干哑的嗓子,发不出一丝声音,只是蠕动着嘴唇,吐出微弱的气息,小白却看懂了她的意思,鼻尖不由发酸,眸光里晶莹闪动,他勉然弯起唇角,对她柔声道:“娘子,你受苦了。”
一滴剔透的泪珠悄然从眼角滑落,她被缚在这里这么久,被烈火炙烤了这么久,一直没有落泪,现在却忍不住想要嚎啕大哭一场,就像个找到失散亲人的孩子,想要宣泄所有的委屈,想要汲取家人的温暖。
“娘子,睡吧,等醒来,一切就都过去了。”小白的声音轻得如同一根羽毛,就像在哄一个孩子,沈烟在他微风拂柳般的温柔中,渐渐合上双眼,竟安心地就此沉睡,仅余下眼角那一道疲惫的泪痕。
小白伸出修长的手,徐徐抚过她脸上的创伤与异样,指腹所到之处,闪过星点白芒,肌肤焕然新生,他又握起她的手,慢慢抚平那可怕的利爪,在众人的目瞪口呆中,疏理起她的乱发,旁若无人。
“原来他们两口子都是妖怪啊!救命啊,快跑啊,妖怪要杀人了!”
不知是谁惊声喊了一句,人群瞬时炸开了,跑的跑,叫的叫,哭的哭,互相推搡,争相逃跑,有那动作慢的,被人推到地上,便成了众人踩踏的对象,顿时鬼哭狼嚎,场面混乱不堪。
县令反应过来,吓得一个后仰,坐到了地上,抖得跟筛糠似的,惊慌失措地叫嚷:“快,快将妖怪拿下!快啊……”
惯于听命的衙役们本能地就要冲上去,小白猛地一转眸,凌厉的目光若利刃一般,将他们扫视而过,那蔚蓝色的瞳仁似侵染了墨汁,渐渐变得幽深而晦暗。
衙役们迈开的腿瞬间石化,动弹不得,反而开始打颤,在冷汗浃背之际,蓦地腿一软,跪了下来。
县令指着他们直骂“废物”,握拳一捶地面,竟湿了一手,这才惊觉自己居然吓尿了!事已至此,也顾不得端架子,当下,他哀嚎着挣扎着爬起身,踹醒了沉浸在恐惧中的衙役们,在他们的搀扶下,狼狈逃离。
原本热闹的现场,少了一半人,顿时冷清了不少。
本是哭坐于地的李叔和兰嫂,这时也不哭了,他们呆若木鸡地盯着小白,惊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李叔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难以置信地问道:“姑爷,你真是……妖怪?”
小白打横抱起沈烟,缓步朝他们走去。
兰嫂紧张地揪紧自己的衣摆,颤声问道:“姑爷,小姐……小姐她该不会也是……”她在暗香馆呆了六年,看着小姐由豆蔻少女长成端庄娴雅的丽人,怎么也不敢相信朝夕相处的小姐竟然是妖。
小白没有否认李叔的疑问,也没有辩解兰嫂的误会,他只是放柔目光,居高临下地道了句:“离开宛城吧,以后,你们好自为之。”言语中的疏离与冷漠显而易见,这是要与他们划清界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