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来一步的“讨”粮队会听别人说“自己也不够吃”、“已经给过了,没有了”,就和和气气地离开吗?
恐怕不见得。
他隐约觉得或许不是没人想到这些,而是只能把事情往简单了想。
不然又能怎么样呢?
既没办法变出足够救济流民的粮食,也没有足够的武力将流民拒之门外,就连唯一可以统合六阳镇的乡长都逃跑了,未来怎么看怎么灰暗,不保持乐观,天恐怕就要塌了。
至于进山。
“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李继道,不到万不得已,他,或者说所有人都不想走到这一步。
陈秀不明就里,只觉得这个提议十分可行,高兴地一拍手:“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带着粮食进山,小行山那么大,肯定没有人知道他们藏在哪里,大家忍上几个月的苦日子,大不了窝个半年,只要朝廷没有日薄西山,还想稳定自己的统治,再大的动乱都该平息了。
李继轻声一叹:“这个不用你想,大家都知道。”
“那刚才为什么没人说?”陈秀不解地问。
李继没有立即回答,他极目远眺,望着远处被云雾笼罩的山峰。
靠山吃山,对于山脚下的村民来说,小行山一向是任他们予取予求、无私无害的地方,可真要因此小瞧了小行山的危险,恐怕就大错特错了。
李继回忆了一会儿才道:“曾经大凌朝有过一次兵祸,波及甚广,六阳镇也卷入了其中,无奈之下,各村村长只好带领村民进山避难。”
陈秀听了愈发不解,先人早就有过经验,这不是很好吗?
对上她疑惑的眼神,李继苦笑着道出结果:“最后活着走出小行山的村民,不足一半。”
陈秀被这个结果吓到了,楞楞道:“不足……一半?”
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怎么可能这么少?
“是,不足一半。”李继却点头肯定。
陈秀攥紧了衣襟,失声喃喃道:“怎么会这样?”
“进山避难,不可能停留在容易被发现的外围,可一旦深入……”李继顿了一下。
“山路本就崎岖难行,更何况是根本没有路的深山,为了寻找适合的居住地,他们必须带着粮食不停地赶路。”
“日夜颠倒,三餐不继,加上气候也与外界截然不同,只两日的时光,村中老弱便先病倒了大半,因为没有大夫,也缺乏修养的条件,痊愈的……寥寥无几。”
他此刻的声音异常低沉,陈秀随着他的讲述似乎看到了那些艰难求生的先民们。
“剩下的,便是无处不在的意外。”
“误食毒草,被毒虫叮咬,中毒而亡。”
“饮用了不洁净的水,腹泻而亡。”
“看上去是落叶铺满的地面,一脚踩下,却成了深不见底的坑洞;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暂时栖身,却因大雨冲刷,天降落石……”
“还有先行一步探路的村民,总有人不见回转,或许是迷失了方向,或许是遇见了猛兽,总之,生死不知。”
他讲的这些例子或许有一些听起来很可笑,他当初听人讲时也觉得荒诞,但它们的的确确都是先人用性命换来的教训,不容忽视。
“一半是算了很多村子的人数得出的结果,有些村子好一些,可相对的,也有村子……”
李继犹豫了一下,还是讲了出来:“无人生还。”
最后四个字砸得陈秀脑袋一懵,她不觉得李继会骗她,也没有人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她低下头反省:“是我想得太简单了,对不起。”
李继怔住,继而无奈道:“不用说对不起,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情。”
什么?
陈秀茫然地抬起头。
李继看着她的眼睛,神情认真:“我说这些,只是想让你知道小行山远比你想象的危险,如果事态真的严峻到非进山避难不可的地步,不要放下警惕。”
虽然只是假设,但他心中却隐有不安,像是一种预感。
“继哥……”
李继上前一手按住她的肩膀,一手抚她的发顶,低头郑重道:“我不希望你出事。”
他们还是第一次靠得这么近,陈秀有些恍惚。
她能闻到他身上的衣物散发着皂角的清香,干净而又温暖,高大的身形几乎笼罩着她,陈秀心中生出了难以言喻的安心感。
一时冲动,她伸出双手抓住他胸前的衣服,低头埋进他怀里。
李继微微楞住,手半举着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陈秀回过神本来有些紧张,然后就听到了耳边不断加速的心跳声。
她轻轻将耳朵挪到他心口的位置,“砰砰”的心跳声愈发清晰,陈秀不由地莞尔一笑。
原来不止她会紧张,陈秀一下子轻松了很多,她伸手从他的腋下穿过,抱紧他的腰身:“我会小心的。”
李继看似镇定,耳后却悄悄红了一片,他掩饰般轻咳一声,手搭慢慢在她的后腰,低低应道:“嗯。”
……
陈宗再次在祠堂召集村民,将北方大旱以及流民的事情告知了所有人,并且,这次强令所有人不准再卖粮!
说是强令,其实只是看在大家心里他这个村长的话分量有多重而已,真要私下去卖,他也不可能能时刻监视蹲守。
“大旱?流民?!我的粮食已经卖了怎么办?”
再怎么警告,总有急缺钱用,不得不卖的。
“还好我听了村长的。”有人暗自庆幸。
“流民不是有官老爷管吗,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对啊,谁要是敢来抢粮食,看老子不把他打得满地找牙!”
看着底下乱糟糟的村民,陈宗头痛不已,高声喝道:“安静!”
声音顿时小了大半。
“我知道大家都很气愤,可你能打得过一个两个,打得过十个百个吗?更何况流民可不止十个百个!”
“那我们就乖乖把粮食交出去?”
“是啊,我们辛辛苦苦种了一年的粮食,凭什么?”
陈宗苦口婆心:“我没说让大家交出粮食,那些‘讨’粮队也不一定会来我们村,我把大家聚集起来,是想商量出个以防万一的办法。”
“人要饿死了,什么事情做不出来?你们不怕,你们的妻儿老小呢?你们能保证自己一直都待在家里?保证打得过一群亡命之徒?”
陈宗一声高过一声,底下的声响渐渐平息。
“那村长你说怎么办,我们都听你的!”忽然有人道。
“对,听你的。”
有一个人带头,其他人也跟着附和,一双双眼睛期待地望着陈宗。
他见时机成熟,说出了和村老们商量好的方案:“我和几位村老商量过了,每户出一个男丁,分成两队,从明天起,白天和晚上交换着在村里巡逻,每四个时辰轮换一次,大家说这个办法怎么样?”
“巡逻?这倒是个办法……”
“我这边走不开啊。”
“一户出一个,你家不是还有一个吗?”
二叔跟几位村老站出来,对陈宗的话表示支持:“这次的事情非比寻常,希望大家全力配合,共同度过难关。”
当年的兵祸他们都经历过,虽然那时候年纪小,现在人也老了,记忆力慢慢衰退,可逃难的记忆就像是在脑子里扎根了一样,想忘都忘不掉。
——熟悉的人一天天变少,不知那天就会轮到自己,肚子里像是长了钩子,一旦没有食物安抚,就在肚子里横冲直撞。
于是渐渐的,陌生人变得危险,熟悉的人也不再可信,到手的食物最好的去处就是肚子,不然下一秒是不是属于你还是一个问题,更要小心别连人带食物都进了别人肚子!
他们一点不想陈家村的后辈们将这些再经历一遍,可这该死的世道,偏偏怕什么来什么。
他们活到这把年纪,立马咽气也够本了,可底下这群小辈还年轻,希望先祖保佑,他们只是想太多,瞎担心……
第28章 第 28 章
“你那边怎么样?”陈宗靠坐在椅子上,轻轻揉着额头。
陈安回道:“惠娘大哥那边我已经去过了,他们村长也打算组织一个村里的巡逻队,如果有什么消息,也愿意派人互相通知一下,妹夫那边是李继去通知的,应该也没什么问题。”
“那就好。”陈宗点点头,“万一有什么问题,就让他们赶紧回村子,村里人都同宗同姓,总比单独一家人待在外头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