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么,你每说敷衍、违心话时,都要额外加一句‘不瞒殿下’。” 萧曜撇嘴。
程勉静了下来,片刻后,他的声音已然近在咫尺:“既如此,臣不敢不从命。”
且不论程勉是否违心,萧曜确实不惯与人同寝——在程勉抱着铺盖躺下后,萧曜意识到,上一次与他人同榻而眠,至少是十年前了。
只不过出言相邀的人正是他自己,苦果也只能自己咽。萧曜惟有贴在床榻的内侧,尽可能地不碰到程勉。
越是刻意不去想此时身边睡着别人,反而将程勉的呼吸声听得越清楚。萧曜彻底没了睡意,连翻身都生怕碰到程勉,只能一动不动地面壁,数着他人的呼吸声打发时间。
程勉的呼吸声很轻,浑不似一个成年男子,萧曜听得久了,不禁想无怪自己会错,再一深想,又疑心其实他也没睡着。
他虽然睡不着,可是不能随意动作,总归不大舒服。不过萧曜因为小时候多病,意外练出了装睡的好功夫——只为能少吃一付药。
正因为是此中的行家,为了一验虚实,萧曜故意翻了个身,果然,另一侧默不作响让出了几寸位置。
萧曜不禁在黑暗中挑了挑眉,又若无其事地翻了回去。
在黑暗和寂静中,时间失去了准头,声响则被无限地放大。当已经平息下去的哭声再次响起来之后,程勉没有再睡下去,起身出门去了。萧曜本想也跟出去,奈何双腿使不上力气,只能不甘心而忐忑地等程勉回来。
程勉倒是没去很久,回来时见萧曜坐在榻边,差点没端住烛台:“……吵醒殿下了么?”
萧曜当然不会挑破自己先前装睡,不答反问:“找到嚎哭之人了?”
程勉搁下烛台,又仔细检查了房门,接话道:“是一个士兵。他的兄长当年死在了玄池岭,昨日下山时马匹失蹄,带着两个士兵滑下了山谷,其中一个是他的同乡。他自以为是在避人处哭泣,还请殿下宽恕。”
萧曜一路上都坐在车里,全不知途中还出过这样的惨事。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程勉,竟不敢问掉下去的人的死活。
许是读懂了他眼中的疑惑和震惊,程勉只摇头:“其中一人当时和马一起摔死了,另一个失去了踪迹,山中酷寒,恐怕是凶多吉少。”
萧曜打了个寒噤:“……怎么也不找……”
他没有说完这句话——冰天雪地的茫茫山岭中,要找一个跌下山谷的人,何异于大海捞针?
萧曜黯然地抬眼看了看程勉,后者虽然镇静得多,可萧曜没有错过对方眼中的恻然。他有些忧愁地叹了口气:“天亮后我得问一问庞都尉。”
程勉应了一声以示附和,然后又拿着烛台走到床榻前,细细打量了一番萧曜的脸色,垂目轻声道:“殿下,我确不惯与人亲近,更何况同榻而眠。之所以答应,原是不愿辜负殿下的苦心。但即便是领情上榻,也不敢入睡——说来惭愧,我之前无知,不晓得翻山的凶险,差点闯下大祸。我是自请为殿下守夜,无论是要传唤大夫,还是需要茶水,殿下只管吩咐就是。”
以往无论程勉神情如何恭敬、言语如何周全,萧曜总是能从他的言行中,读出隐藏得极深的剑拔弩张。可现在他抛开了孤独和愤怒,萧曜不由觉得,这是个陌生人了。
他怔怔看着程勉低垂的眉目,年轻人的眼睫仿佛也在随着烛光摇曳, 又被水波般的阴影染上更深的颜色。
萧曜匆匆忙忙地移开目光:“我无妨,你不必……”
话说到一半时他蓦地觉察到自己的慌张,定了定神,重新看向程勉:“其实我也不惯与人同室而居,只是现在是非常之时,再讲虚礼,反而可笑了。程五,你是真的好了么?”
他犹记得滚烫的手心,和那只手带给他的痛苦,目光不由自主地就落在程勉放在膝上的双手。程勉的衣袖一动,点头道:“真的好了。”
萧曜轻轻一抿嘴,决定还是拆穿他:“我从小多病,没学会别的,第一项是会装睡,第二项就是旁人真病还是装病,十有八九错不了。你平时说话的气息不是这样。生病是很烦人,但不丢人。”
程勉目光一闪:“殿下风度卓然,旁人战战兢兢、汗不敢出,才是常情。”
什么“战战兢兢”,什么“不惯与人亲近”,大骗子。萧曜腹诽完,又说:“我不是大夫,不会逼你吃药。总之你不必为我守夜,更不必睡在地上……你再嫌弃,也不过是凑合一晚上。但要是加重了病情,就真的要人贴身照顾了。”
说完他回到了榻边,躺回去前又想到一事,说:“昨日要是元双为了我迁怒你,你不要放在心上,我代她赔个不是。她以往总是称赞你,只是遇到我的事,她就不一样了。”
“殿下不必多虑,关心则乱,何况元双姐姐没有迁怒我。”片刻后,程勉回话了。
萧曜虽不信他,但能说的话都已说了,甚至觉得今日的自己简直太聒噪,于是简短地答了一句“那就好”后,再没有出声应答。
只是原以为话说到这个份上,自己也是一片好心,程勉无论如何,哪怕就是看在君臣之分,也要领个情。可萧曜竖着耳朵等了又等,只等来吹熄灯烛的一声轻响。
他简直是被气笑了,但他之前已经拿定主意不再多言,只能忿忿然用力掖紧被子。
因为赌气,萧曜故意没有再去留意程勉一侧的动静,不知不觉之间,也睡着了。
这一觉竟然睡得极为深长,萧曜也才算是领教到了此行的艰辛——他没有走一步路,都睡到了第二天近午,醒来时只见到元双,一问之下,原来冯童几乎走不了路,无法当值,而等元双来接替程勉时,程勉已经烧得都迷糊了,被抬去了郑大夫那里。
但在探望冯童和程勉之前,萧曜需要先和庞都尉和吴录事洽公。仅一日夜不见,两个人都明显地消瘦不少。至此,萧曜方知晓昨夜听到的哭声仅仅是管中窥豹:出发时统共六十人,八十匹马,到安西驿后,只剩下五十三个人,不足六十匹马,而且折损的马匹里,还以战马居多。
尽管如此,庞都尉还是说:“这场雪一下,个把月内,玄池岭恐怕都不容行人翻越了。殿下自有天人相助,所幸有惊无险,不算太伤筋动骨。”
萧曜满心想的是“死了这么多人如何能叫‘有惊无险’”。但吴录事也说:“确是殿下吉人天相,今年天气着实异常,开春还有这样的雪。昨日真是赴险了……不瞒殿下,途中我与庞都尉几次都生过回程的心思……需知山中一旦下雪,格外凶险……别说是现在这么大的雪,哪怕昨天在玄池岭中起了山风,我等性命何在,尚不可知。”
萧曜默不作声地听完,缓缓说:“死伤的兵士,请二位尽力抚恤。如果能留下遗物的,等玄池岭又能通行了,再托人送回家乡去。”
庞都尉神情一肃,答道:“殿下放心。他们为护送殿下而死,是死得其所……”
萧曜摆手,示意他不要说了。吴录事察言观色,另挑了话头说:“还有一事也需殿下知晓。”
“你说。”
“出发时为了能尽快出山,驿马几乎没有携带多余的米粮,原想是到了安西驿来补给——这也是多年来的惯例。但现在风急雪烈,看来一时半刻停不了……而且将士们九死一生,怎么也要休息几日。只是今年真是怪异之极,驿站偏偏被雪压塌了好些屋舍,自顾且不暇,又要额外供出一行人马的粮草……唉……”吴录事叹了口气,又正色说,“不过庞都尉和下官自会约束士兵,安西驿上下亦会全力照顾殿下,就是起居上难免会有不便,实在是不得已之下的变通之举,请殿下体察。”
萧曜正色道:“事急从权,正应如此。我这一路已经是养尊处优,本是不应该的。”
“殿下此话,实叫下官惶恐……”
待吴录事和庞都尉告辞后,萧特地曜吩咐元双:“元双姐姐,从今日起,驿站给我准备的饮食,都一律留给病人吃。旁人吃什么,我也一样。”
在他们通禀安西驿的近况时,萧曜心中已然有了主意,但当时不说,是不想让他们觉得自己是在故作姿态。
元双不肯答应:“殿下虽然不是病人,但路上也惊险之极。现在想起昨日种种,我还后怕呢。再说,终究就是一人的饭食,病人不止一个,又给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