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正说着话,忽然阿屿跑过来,道州府的人就要到了,县吏们正在找丘原快去准备接待上官。好为人师的丘原还有一肚皮的社会学常识要教给女学生,此时都不可行了。饶是事情紧急,他依然不慌不忙,先自己从容站起,又拉池鹿鸣起来,尔后给自己整好衣裳,又给池鹿鸣抚好衫裙。他一面抚去她衫裙边的尘土,一边道:“女孩儿可最要洁净。”
池鹿鸣羞红了脸,她自幼被服侍惯了,实在算不上是一个洁净伶俐的人。她正要自辩,忽然想起一人来,姜惠卿亦自幼被人服侍,但她一直很干净清爽,无论什么时候,哪怕是蜗居小院,荆钗布裙,也确实比自己干净爽利。
临去前,丘原郑重叮嘱道:“忍耐,唯有忍耐。”池鹿鸣未及细想,恐他误事,连连应诺。及至丘原走后,阿屿奉命送她回县衙。池鹿鸣拒绝了他,州官来视察必不是片刻之事,自己何必留在此地惹丘原牵挂。她看了看天,应该还来得及赶回去,她帮不了丘原,但亦不想成为他的负担。
阿屿留她不下,要了些水与干粮,便送她出城。阿屿话不多,两人默默下了堤,穿过街道,转而向郊外官道去。池鹿鸣忽然问道:“阿屿,你们夫人是怎么样的人?”
阿屿不解,不知从何答起,况且叫一个老实人与外人议论主母总是不敬。池鹿鸣忙解释道:“你家公子如此这般心性,我在想都是丘夫人教养得好。”丘原为遗腹子,生养皆由母亲,一介失夫民妇竟能教养出如此心性的孩子,实在令人敬佩。不知不觉中,池鹿鸣爱乌及乌,对记忆中那位严肃的妇人充满了崇敬,还有一些亲切。
☆、心有灵犀一点通
见过丘原后,池鹿鸣当差安心了许多。两人分隔两地,或许正是上天垂怜,让他们彼此努力,终有一日,或可求圆满。
再一次休沐时,池鹿鸣回到沈宅见到了舅父沈沉。他奔走于各地,行商坐贾,贩贱卖贵,家私越积越大。他又纳了妾室,儿女也愈加多了。
沈沉仔细询问了池鹿鸣在宫中的境况,尔后又说了许多权势与机遇之类的言论。池鹿鸣起初愚笨,不明就里;后来明白舅父是鼓励自己转换身份,从女官变为后宫嫔妃。池鹿鸣不敢相信出身名门且一向洒脱的舅父竟会作此种之想,不敢置信,后又觉得羞辱。
在池鹿鸣的认知里,以女儿联姻作为家族晋身的阶梯是黎海棠那等人的使命,她自小明白自己势必要服从家族联姻,但并不需她作出如此巨大的奉献,她曾经有足够的资本在相应的范围内顾及自己的情感与喜好。
一向风流倜傥不涉朝政的舅父不知什么时候也变了,这让她很郁闷。他是男人,不知道后宫的倾轧,宋秋水就是活活的例子,她永远不会作此念想。更何况,大祈段氏终是篡夺大祈,她现在虽入宫役差,但不等于她心里可以毫无芥蒂。
池鹿鸣忽然发现,她既做不到如梅凌寒一般舍身保家族,又做不到像徐一往那样忘却从前。她向舅父自嘲,她只有认命应差受苦。但私下里她在暗自庆幸,她尚有丘原!尽管丘原并未向她表白过,可是两人情意相通,是能彼此感知的,并不需要多言。
又过了几个月,她寻了个机会积了两天休沐,再一次踏上去双河县的路。
双河因临近上京,成为京外商旅云集中转重镇,逐渐热闹,长街上人来人往,甚是一番繁荣。对比之下,池鹿鸣遥想故地,也不知旧京如今衰落至何等地步。
池鹿鸣很顺利又到了县衙,她今日着一件浅紫衫裙,惯常带着帷帽,便于出行。丘原正在衙内办公,见她来到极是高兴,含笑相迎,心里也仿佛开放了一朵眩目的紫玉兰。
双河县衙因为新设才新修不久,虽不如京中衙门气派,但很是精致,一应物品皆新,院子里的树木也才新近移栽。丘原就歇在衙门后面的宅子里,卧室颇为宽敞。窗前两棵白玉兰尤其高大,粗厚油亮的绿叶上缀着一朵朵硕大的白玉兰,芬香溢鼻,让宁静的院落别有生气。
池鹿鸣见了很是喜欢,感叹也不枉她跑了这么远。丘原见她如此更是开心,亲自端水给她洗脸,并附在她耳旁说:“以后咱们种两株紫玉兰。”去了帷帽的她,一路骑马跑得娇靥如霞,脸上还有汗珠,并可见面颊上的茸毛。她听后点了点头,眼睛明亮放光。这是他们二人的约定,亦是盟誓,她懂!
就在玉兰树下,池鹿鸣匆匆用了些膳食,两人相约晚上去街头寻些北地特产大快朵颐。
池鹿鸣还有很多话要跟丘原说,上次堤上匆匆一见,她有太多的委屈与辛酸上次未及倾诉。丘原始终是一个良好的倾听者,他从不打断她,总会耐心地听她说完,然后再与她说道。
池鹿鸣向他细细诉说了当日之事,现在事情已过,她似乎不再那么难堪了;又或许是她在丘原面前从不要避讳与遮掩,可以把自己心里最真实的想法和盘托出。
就像现在,她嘟着嘴毫不掩饰地说她被替换后很是恼怒,并不愿意听从杨采菊管制与安排,还嘲笑杨采菊不擅理事。随后,她又说了惠妃宫人仗势欺人,除了气愤她更多的是深深的无助。
丘原见她像只气鼓鼓的阀子,渐渐又偃息旗鼓,煞是好笑。待她说完,连忙递上一杯水,像一个称职的仆人,鹿鸣不免失笑。
丘原再与她细细论道:“为何李尚服可以轻易将你换下,用她的人?”这个问题鹿鸣视为耻辱,不愿面对,也不肯深究。丘原认真地注视她,必要她回答。她低下头,不甘道:“自是因她与采菊叔父有利益往来。”
丘原又问:“这是她的动机,我问的却是你为何难以招架?”
池鹿鸣立刻爆发:“我怎能招架,她职高权重,我又如何反抗?”
丘原挥了挥手,示意她不必焦躁,安抚她道:“是,你即便反抗也无用。”他仍不急不躁继续发问:“我问的是你为何能被轻易撤换?”
这个问题池鹿鸣未曾细想过,她张口结舌,不解地看着丘原。丘原轻轻抚了抚她的头发,怜爱她受了委屈,与她解释:“如果你有人所不及,她即使要讨好他人,也难以将你撤换,除非她能找到替代你之人。”
池鹿鸣想了想,心情更为低落,闷声道:“你的意思是我很容易被替换?”
丘原说话极是和缓,让人莫名信服:“对,所以你要成为不可替代,或说是难以替代之人。”
池鹿鸣望着丘原,她尚不知道自己有何底气可以成为不可替代之人?但她明白了丘原的意思,她要让自己有底牌与人对抗,让人不可轻易动自己。可是,这谈何容易。
丘原见她已悟,不再纠缠此话题;又见她陷入深思,恐她灰心。这不是一时半刻或可解决的问题,他现下亦无法庇护她,只能由她自己去摸索独自去走。他不想她不快,拉她起来,欲陪她去外面走走,要介绍他管辖的双河县给她认识。
丘原与池鹿鸣策马游了一圈,不知不觉到了双河的白沙山,两人下马,徒步登山。
白沙山高且陡,山谷处有一潭,潭底有又细又白的泥沙,故而为名。秋季登山,天高云阔,树木苍郁,山涧流水淙淙,让人忘却尘世种种不如意。
或是回归山林,池鹿鸣兴致突起,雀跃上前,抱住一棵耸入云霄的高树,仰着头道:“我愿在此终了一生,听晨钟暮鼓,望云起云落。”或许是丘原见过她最落魄明沮丧的时候,她从不需要在他面前掩饰自己;或许是他们彼此携手走来,她总是乐于与他分享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丘原静立,微笑和她,她的一举一动总是让他充满欣喜与爱怜,看她此刻像个孩子一般纵情纯真,他恨不得为她肝脑涂地,舍不得让她吃一点苦,她明明是一朵人间富贵花,只恨自己现下不能供养。
两人继续登山,及至半峰,池鹿鸣体力不支,见山顶尚远,极感疲倦,索性坐地耍赖。丘原摒住笑,再三劝解,池鹿鸣恃宠生骄,不愿起来。丘原无奈,别起长衫,与池鹿鸣席地对坐。
池鹿鸣笑道:“夫子,可是要训小女子也?”
丘原故作正经道:“非也。”池鹿鸣不解其意,疑惑地望着他,不知他要用何招数。丘原忽然捉住她的脚,池鹿鸣满脸羞愧,忍不住呵道:“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