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间,所有的事情包括感官都被拉回现实。
在此之前,这个瘦弱的男孩恍恍惚惚地以为自己是个旁观者,又觉得自己其实是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孩。
然而现实是很残酷的,有的人就是会投胎去了富足的家庭、有的人就是天给了姣好的面容。而有的人就是倒霉生在了贫瘠的土地、只有副勉强能看的模样。
虽然没有任何记忆,但他能够清楚地认识到,自己和眼前那个男孩是云泥之别。
……
“滴答”!
原来是空中凝露,顺着枯败的枝叶落入地面的凹陷处积攒的水坑之中。
“刚刚那些片段,究竟是什么?”
身披黑衣的身影趔趄一步,倒在水坑边。他剧烈地喘息着,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
“……你、你是谁?”
水坑中倒映出刘之柳的面庞,只是在他眼里,那个人并不是他,而是空有他面容却露出陌生而狰狞表情的怪物。
满面阴鸷的倒影冷笑道:“我是谁?你就真的不知道吗?”
“那是你的记忆,你是聆风堂的暗探!”刘之柳心中缓缓浮现出两个字,他脱口而出,“你是跟玄子枫一个蛊虫池里出来的,你叫、你叫‘离钊’!”
倒影似乎是微不可查地摇摇头,瞪着满是血丝的双眼望着刘之柳,“不,那时我还不叫‘离钊’呢。”
刘之柳抬手打散水中的倒影,起身向远处逃去。
可他的动作猛地停下,定在那儿一动不动。几秒钟后,他又忽然向着截然相反的方向转身,在夜色中疾驰。
冷笑声掉进夜色里消失不见,“我们这等教养小管事手底下的贱兵哪里配有名号?不过有个编号罢了。”
但是,那个瓷娃娃似的男孩待遇与他不同,仅仅是蛊虫池醒来一年后的第二次见面,就已经拥有了聆风堂赋予的身份。
当时还被叫做“丁之六”的离钊记住了,那个男孩叫玄子枫。
……
那是验收潜行术练习成果而进行的集体考验,所有的即将成为暗探或死尸的孩童都会被聚集在阵法划定的荒山、湖泊、废弃房屋当中。他们需要隐匿自己、不被教养小管事们发现。
前两次被捉住只不过是毒打到半死,但要是再被揪出来可就是管事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离钊推开破旧的衣柜,却发现里面已经有人了。
“我叫玄子枫,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笑了,特别好看。
好看得让离钊想用手里滴着泥水的木片把那张脸戳烂。
“没事,这里还能藏一个人,你进来一起躲。”
说这,他向离钊伸出手。
离钊收起手中的木片,用脏兮兮的手紧紧握住那双漂亮的小手。只是,他并不是被感化或者回心转意了。
有了希望之后的失望才是最痛苦的,不是吗?
管事进入房间时,离钊将护在他身前的玄子枫一脚踢出藏身地。
离钊记得很清楚、特别清楚,玄子枫当时的表情真是好看极了。
那里面的迷茫、惊异、质问、恐惧、憎恨扭曲了不食人间烟火的容颜,让离钊感到无比愉悦。
透过衣柜的夹缝,离钊看着曾经高高在上的人狼狈地躲藏、卑微地求饶,看着被打得满是淤青和肿块的脸不再美貌,听着总在笑的人哭得撕心裂肺。
这场戏实在是太好看了,离钊简直是太喜欢了。
……
刘之柳被离钊压制着无法控制身体,他只得在识海中大声质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离钊挑眉喃喃自语,“因为好玩,因为有趣,因为老子喜欢。人的快乐都是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之上,你不敢承认不过是伪善罢了。”
刘之柳争辩道:“我伪善?你又怎能擅自评判他人的好坏?”
“你不伪善、你是好人?”离钊冷笑道:“刘之柳,你扪心自问,你心里就真的没有没有半分阴损的念头吗?”
阴冷的声音在识海中犹如一股寒流,打进刘之柳的神识当中,使得他不得不陷入黑暗当中,被离钊的意念趁虚而入。
……
当年,离钊很期待集体的暗探训练,踩在他人尸体上活下来,让他感觉高人一等、让他心中无比快活。
他铆足了劲儿练习解读他人行为与心理的冰鉴术,记忆聆风堂复杂的密语和各种毒蛊的使用方法,为的是成为凌驾于他人头顶的人上人。
所有即将成为暗探的幼童都是他取乐的东西罢了。而那个名叫玄子枫的男孩更是极品,折磨他所带来的享受是其他猎物比不了的。总有一天,他会亲手了解了玄子枫。
当然,不会太快让他解脱的。离钊想道。
而离钊期盼的机会并没有让他等太久。
两年后,他又一次在集体训练中碰到了玄子枫。
依然是用阵法封印的荒山,只不过这次并没有成年的暗探或是小管事来当“鬼”了。每个人都是“鬼”,同时也是“猎物”。只有一半的人能活着等三十天后阵法解开。
否则,全员诛杀。
躲藏、追踪和厮杀间,离钊祈祷着,希望玄子枫这只肥美的猎物能活到被自己宰割之前。
然而,整座山的每一块草皮、每一片树叶、每一滴露水都被离钊翻遍了,他却仍未能找到玄子枫的所在。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直到三十天后阵法打开,玄子枫才现身。
集训期间,玄子枫似乎一直在用潜行术和其他手段隐匿自己的行踪,行事极为低调,与他那惹眼的外貌截然相反。
倒也如离钊所料。
离钊想:他还是那么天真,定是藏起来瑟瑟发抖不敢杀人,眼泪汪汪地捱过了艰难的三十天吧?
因为玄子枫的突然出现,人数比规定的二分之一多了一个人。
就在所有的小孩都陷入恐慌之际,玄子枫抽出腰间的匕首,干净利落地刺穿旁边之人的心脏。
那个以武力见长的小暗探当场毙命,只在那精准的攻击下倒在地上挣扎了不到十秒就凉透了。
“现在,人数对了。”玄子枫神情淡漠,抬手抹掉脸侧喷溅上的鲜血。
目睹了这一切的离钊顿觉趣味尽失。
可以玩弄的东西成了同类,真是倒胃口。
然而,这个念头很快就被隐隐的危机感和挫败感取代了。
没有人能发现玄子枫,说明他比在场的所有暗探都强,能够完美地抹除自己留下的痕迹。所有走过他身边的人都没能注意到他,怀着目的寻找他的人也无法追踪到他。
如同待宰的羔羊突然之间掀开白色的羊皮,露出黑狼的獠牙。而今,玄子枫的存在足以威胁其他暗探的存亡。
这让离钊的本能和理性都不安倍增。
“玄子枫,看来你似乎是学得聪明些了,但……”
离钊后面想说的东西是什么,他忘了,也都不重要了。
因为玄子枫并没有理会离钊的挑衅,只是微微皱眉睨了后者一眼,带着浑然天成的疏离径直向前走去,无形中与离钊划清天堑般的界限。
他眼中的浅淡的疑惑被离钊的冰鉴术捕捉。
离钊瞬间明白了——玄子枫根本就不记得他。
此前数年间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都是离钊一厢情愿,显得他像个跳梁小丑。
这对于离钊而言是莫大的侮辱,足以使他暴跳如雷。
他恨不得将玄子枫凌迟千遍。
同时他也很想问:你怎么可以忘记给你痛苦、让你从高处跌落的人?!你落难时我得意的笑容不应该是你此生的噩梦、不应该是你每每想起都咬牙切齿,恨之入骨的吗?!
然而,胸中的愤懑只能被压下来,在暗中燃烧。
年幼的暗探又开始四散流浪,他们各自潜入各大正邪宗门,伪装成年幼的外门弟子,偷学诸多门派的绝学,打探各类情报。
离钊非常期待每次的转移命令,因为下一个宗门他说不定就能碰上玄子枫。他想象着自己设局构陷使玄子枫暴露身份,让其成为众矢之的,被当众羞辱、驱逐。
那种绝望又脆弱的讨饶神情,离钊还想再看一遍。
然而事与愿违,离钊潜伏的宗门总是与玄子枫不同,他能精准地找出所有的“同事”,却没发现过玄子枫的身影。以至于离钊渐渐都要忘记那个花瓶了。
结束宏剑宗任务之时,离钊因其出色的表现得到了晋升的机会。“丁之六”的编号之外,他有了教养大管事的赐名“离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