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见若烟半晌没搭理他,挪进厢房,靠得稍微近了些,这才瞧清若烟正半倚着梁柱,脸上略有湿意。
“我的姑娘喂!这可是群芳馆前堂,卖笑的地方,怎么把眼泪掉在这儿啊。”
陈六见若烟慢条斯理地瞟了他一眼,收起心里对若烟流泪的惊讶,轻声道。
想起方才在这间厢房的客人,恍然大悟道:“她欺负你了?嗨!理她作什么……别瞧她是公主,她又不是我们的公主,说她是我们的主子罢,王府里的人悄悄告诉我啦,王爷不待见她,都不爱上她那儿去,她光是个王妃的空架子,掌不了家,如今王府掌家的是王家的那位,受宠的是韦侧妃,我琢磨着莲姨的话有道理,我们就吃的喝的供着就行,她没别的吩咐,我们用不着上她面前去伺候,我们的殷勤别到她哪儿倒成现眼了。”
陈六见若烟还是一副蔫儿蔫儿的若有所思的样子,又道:
“知道你心里面不痛快,在这烟都城呆的时间太久了,早就该上六王府跟水桑她们似的做主子去了,可你该想想,王爷身边最不缺的就是女人,你进了王府,也就是王府里面锦上添花的那朵花儿罢了,王爷那般人呢,又能记得住几枝花?如今不一样了,你有了年世子,我瞅着,这人不得了,贵不可言,前途不可限量不说,还是万年难见的情种,一门心思都在你身上了,听我一句劝,就把自己的后半生日子交给他罢,王爷不也说了,只要你开口,他许你出路。”
陈六低声咳嗽了几下,转头就对上若烟锋利的一眼。
“陈叔,我瞧你是糊涂了,你我一样,生是王爷的人,死是王爷的魂,走什么样的路全凭王爷示下,今日你的话我就当没听见,若再有旁话,迟早落在王爷耳朵里。”
若烟拂袖而去,陈六一眼看见若烟脖颈上残留的红痕,叹了好几口气。
“哟……若烟怎么才来呀,世子爷等了你好一会儿了,快进去瞅瞅吧,整个屋子都是宝贝,蹭蹭发亮,瞧久了我眼睛都花了,走路都打旋儿呢。”
莲姨喜滋滋地将若烟搀了进去,满脸堆笑,识相地将门带上出去了。留下年赫负手而立直愣愣地看着若烟。
若烟今日脸色比平时更加清冷,年赫有些忐忑。
“伤还没好,世子爷又开始折腾了。”
若烟的眼神掠过眼前一水的珠宝首饰,轻描淡写地用目光逡巡了年赫一圈儿,年赫有些发窘。
“我爹那人,自来就是怎么教训我的,这么些年我的皮都被他打实了,旁人家里那种耳提面命,跪祠堂,抄佛经的文人作派,我爹从不讲究,自来就是直接上手的,若是……若是日后你到了我家,一瞧就明白了。”
年赫话说完,嘿嘿了干笑了两声,脸都红透了。
“世子爷还不明白吗,若烟是身在花柳巷中的女子,入的是下三滥的贱籍,脚踩在年府的土地上,都是对王府门第的亵渎,世子爷乘早打消那番心思吧,若烟受不起。”
若烟为年赫斟了一杯酒,自己历来把年赫当做寻常登门的烟花客,陪他的时候用的也是寻常陪客的路数,年赫讲的那些情话也与旁的烟花客别无二致,若烟听听就算了,直到年赫说要娶她,不是赎她,是娶她……
后来就是那些,他为了表明真心,真的去他父亲面前提了,于是几乎被打的半残,被绑了游街。
他在游车上的时候,抬头望了望群芳馆的窗檐,看着正透过窗帘的缝隙跟他目光相对的若烟,他满不在乎的冲她眨眨眼,甚至露出了一个满足的微笑。
自己深爱的人瞧见了自己的牺牲,把这牺牲看在了眼里也会是一种成全吧,年赫当时这么想。
可今日……若烟这是……
年赫边想边笨拙地掏出那一方绣着水仙的锦帕,胡乱地抹了一把脸。
“我们之间的事儿,就只是我们两个人的事儿,我跟年府的事儿是我跟年府的事儿,我家里的事儿你用不着费神,你只用看着我,看着我的心就行,别的事儿就只是我的事儿。”
若烟要讲的话早就就在他的意料之中,年赫知道只要若烟开始讲这种话,她就是想过嫁给他这件事儿了,不是老把自己的真心当玩笑了。
至于父亲的反对,宗亲们的反对,又算什么呢?
他是个男人,对自己的家族自然有他的担当,可娶哪个女子跟宗亲们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年赫非要娶个门当户对的女子来丰实自己的羽翼吗?
聂云昭娶了公主,还有旁的娶了贵女的朋友,他们又有什么?苦不堪言的时候多了。
母亲心疼他,看着他半条命都快被父亲打没了的时候,求情,宗亲们松口说能让若烟进府做妾……
妾?这不是年赫想给她的。
“若烟,我年赫姓年,但是除了这个“年”而外,我也是个普通男人,普通男人的想法我也有,就是娶心爱之人为妻,至于我身上姓“年”的那部分,我自然有别的办法去把这姓给担起来,你只要……你只要给我一句准话,你的心在不在我这儿?……或者……或者心现在不在我这儿也没关系,你只消告诉我,你愿不愿意跟我?”
年赫的脸通红,双鬓的掠起的湿意带着滚滚的热气,若烟站着离他三尺远也能烧着似的。
“跟你……”
若烟突然不敢看他的眼睛,挪了两步站在窗前,往外望,两眼发怔,涣散的目光落在窗外的虚空中。
“对,下月我就外放到下门关,你听过的,就是那个能让人写出《雁不归》的下门关,我上那儿去作守将,我让人张罗了一所宅子,屋顶有平坦的天台,你愿意跟我站在天台上,从落日的余晖看到旷夜的璀璨吗?”
☆、第 93 章
若烟沿着群芳馆花园石径一路走走停停,整个人歪歪扭扭的。
她从未想过去陌生的地方过全新生活。
可是当年赫提到下门关的时候,她忽然觉得自己有这个念头其实已经很久了……
突如其来的对这个念头莫名的熟悉感,让她突然累起来,每天对阮沛的思念,对阮沛没有回应的感情,都没让她累过。
可这突如其来的另一个选择让她累了,她苦恼的觉得,或许没这个提议就好了,或者没有年赫就好了……
其实如果从来没有遇见阮沛……
不不不……她累也好,倦也好,不能不遇见他……
若烟拐到自己的卧房,见莲姨正歪在那把太师椅上,有些纳闷。
这时候正是群芳馆的客人开始纷纷登门的时候,她不在前堂忙着接客,怎么在这儿?
“陈六死了……”莲姨与若烟对视。
“可是……可是因为……”
若烟战战兢兢。
“这么说,你知道他是因何而死?”莲姨一脸惊异。
若烟想起方才陈六说过的那番话,若烟眼泪簌簌地滴了下来……
莲姨见她这幅模样,忌讳地没了言语,好半天才道:
“他都这把年纪了,竟还能忘了主子的规矩?”
此刻的莲姨褪去了老鸨的面具,只是一个寻常的揪心老妪。
她颤抖着双手,斟了一杯桃花醉,默默地洒在地面,嘴里絮絮叨叨,若烟仔细一听,那是莲姨的乡话,是送魂的歌谣……
印象中莲姨也就唱过三次……
这偌大的群芳馆细密地布置着北境沛王府的眼线。
若烟待在这儿整整六年,也没瞧清,除了莲姨和陈六以外的细作,还知道的两位都是死了才被若烟识破身份的。
细作若是死在群芳馆,那必是坏了王府的规矩,王府细作的规矩,任何心思不得瞒过主子,若是有人想卸下细作的差事,改做别的,得当面讲予主子听。
三年前,群芳馆的王六老老实实向主人表面了心意,如今就改了营生,如今帮着打点六王府的茶叶生意。
陈六的恻隐之心害了他,他犯了主子的忌讳,他不能去劝说别的细作。
若烟擦干眼角的残泪,手中的锦帕被她死死的拽住……
或许她真的该跟阮沛提起她离开的事?
这个念头在若烟的心中一起,若烟就抑制不住的心里一酸……
她不敢,她怕她一提,阮沛想也不想就答应了……
“若烟啊……好孩子,别学你陈叔犯糊涂,主子给咱留了门儿,有什么就去主子跟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