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承弈离开时带走三百人,回来时只剩下七匹马,八个人。
还有一个是裴冽。
姬珧走到马前停下,抬头看着宣承弈,那人在风霜侵蚀下脸色有些苍白,嘴角却挂着沉安落定后放松的微笑,哑声道:“我把他给你带回来了。”
他声音很轻,像是力气用光了,尾音都已经消失,他应该是很累,姬珧端详他半晌,不敢看裴冽,只是说:“我没让你去。”
宣承弈缓缓说:“我知道。”
姬珧站在那,什么都听懂了,她看到后面的金宁卫赶快下马,帮宣承弈把裴冽接下来,大禹的英雄,无人敢怠慢,越来越多的人帮忙,姬珧就在嘈杂的人声中静静伫立,她等着宣承弈下来,便一直仰头望着他。
也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很短暂的时间,眼睛闭上再睁开的那一瞬间,她看到原本在笑的宣承弈身子忽然一歪,直直倒下马。
姬珧面色大变,下意识上前去接他,宣承弈的身子砸下来,连同她一起摔在地上。
这一摔,姬珧看清楚了他的后背,一大片殷红覆盖了原本的颜色,破碎衣物之下是遍布的伤痕,已不见一块好肉,姬珧呼吸一滞,上前捞起他身子,回头张望:“小师叔!”
“你快来看看他,小师叔!”
玉无阶的注意力原本在裴冽那边,听到姬珧的声音快步走过来,看见宣承弈背上的伤脸色也变了,忙让人将他抬起来,带回营帐内。
宣承弈在倒下的那一刻意识就陷入昏迷了,玉无阶给他诊治时故意将姬珧赶出帐外,仅剩的六个金宁卫在安顿好裴冽之后,到她跟前告罪,私自出营本就犯了军中大忌,他们作为姬珧的贴身暗卫更是罪加一等,小十八灰头土脸的,长跪不起,懊悔道:“烈火罗早有准备,就算我们再怎样出其不意,说到底也抵不过他们人多,他们最后连火炮都用上了,宣大哥为了保护裴将军的尸体不被炸毁,用自己的身体去挡,要是我去就好了……”
整个金宁卫只有宣承弈一个人有那样的快速的反应和单兵作战的能力,十八不过是在懊悔自己的无能罢了。
姬珧盯着宣承弈那座营帐,看着里面进进出出的人,玉无阶的脸色那样凝重,宣承弈这次一定伤得很重。
可他连暗厂试炼都挺过来了,这样的伤一定也没问题吧。
姬珧有些固执地在心里这样说,她等了一会儿,不见玉无阶出来,便转身去了另一座大帐,临走时姬珧拍了拍十八的肩膀,用前所未有的温柔语调对他说:“你没事就好。”
十八忽然哽咽,他想起留在魏县没能回来的人。
虽然悲伤不舍,但这是他们心甘情愿的。
姬珧迈着步子去了另一间军帐,掀开帘子进去时,她在门口停了停,然后再向前一步,帐帘掉下,将两个世界分隔开,像隔开了阴阳两界。
棺材是早就准备好的,姬珧知道裴冽会回来。
只是这样看他躺在那里,多少还有些不习惯。
姬珧见惯了桀骜不驯的裴冽抬着下巴看人,见惯了他说话把人往死里损,也见惯了他轻佻傲慢的眼神,却从未像这样,他安静地躺在那一句话都不说,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模样。
姬珧走过去,在旁边坐下,她轻轻叹了口气,话是笑着说的:“你怎么那么没福气?我有一堆奖赏要奖励你,可惜现在不知,你要什么。”
姬珧想起裴冽临走的前一晚,克制隐忍的吻,其实他盼着什么,她一直都知道,只是这一生注定不能相守,她在京殚思竭虑,他戍边保家卫国,姬珧说,除非等到解甲归田的那一天。
可惜他也没等到。
那声没能说出口的爱,就被这刀剑无眼的战场抹杀了,他不敢说吧,也不敢作出承诺,倘若回不来了呢?
就像现在一样。
“你救出的那些孩子,我打算全送到积室山去,我明白你的意思,孩子就是希望嘛,他们才是大禹的将来……你放心,我一定会把外族人都赶走,给他们一个海晏河清国泰民安的天下,让他们免受战乱流离之苦。”
“等各地战事一平,我便将你父亲接到京城,让他安享晚年,这样你就不必担心了吧?”
“裴冽,你还有什么放不下的牵绊?”
姬珧的声音平静得过分,就像平日李交谈一般,仿佛裴冽还活着。
姬珧摸了摸他身上的铁甲,一眼一眼地看,她一开始不敢,但只要接受了这个现实,似乎也没什么难,裴冽死了,不在了,她和她妍守护的大禹,都安然无恙地活着。
她忽然有些好奇,裴冽临死前,究竟在想什么呢,他可否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她一边想着,一边握住他的手,却忽然碰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姬珧一怔,缓缓低下头,她翻开裴冽的手,用力将他手指掰开,然后在他掌心中,看到了一枚金铃。
忍了这么多日,未掉一滴眼泪的姬珧,忽然在此时,压抑不住哭腔,泪水溃不成堤。
她咬着唇,趴在棺材前,一开始只是轻轻啜泣,而后再也忍不住,放声哭了起来。
怎么会想不到呢?
怎么会不清楚呢?
她临死前还念着的人,不就是她吗?
可她竟然什么也给不了他。
第129章 命。
“废物!一群废物!”
茶杯碎裂的声音伴随怒吼声吓得有所人都缩起了脖子, 秋澜背着手在屋中来回走,表情怒不可遏。
裴冽这么好的诱饵来钓大鱼,结果大禹人不仅将人救走了, 还仅仅只用了三百人, 当日他调防在城门的士兵要超过万人以上,这无疑是正大光明地打他的脸, 原本他想借这件事挫挫大禹的锐气,结果偷鸡不成蚀把米。
秋澜止不住怒火, 胸中郁结连话都懒得说, 薛辞年看了看其他人, 见他们都缄默不言, 低头想了想,出声道:“裴冽的尸体被大禹人夺回去了, 我们战胜裴冽且取了裴冽性命所带来的震慑力便大打折扣,现在占领的又是毫无地势优势的魏县,而大禹因为信仰崩塌军民激愤, 魏县北部有宁州兵马,东边有大禹悍将高嵩炀带领的精锐, 我们是腹背受敌, 局面很不好看。”
秋澜大声呵斥:“不用你说我也知道!若不是那群废物, 现在的局势就该倒过来!”
他对薛辞年的话恼羞成怒, 薛辞年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淡漠道:“殿下要打魏县时也没有问过我, 屠城逼迫裴冽投降时也没有采纳我的意见, 要把裴冽的尸体吊在城墙上打压大禹军心,同时诱人入套的计策也不是我献给殿下的,现在着急有什么用呢?”
秋澜面色一怔, 见他话里有话,怒火有所平息,开始冷静下来思考他话里的意思。
正好这时门外有人喧哗,将几人交谈打断。
“将军!将军!你现在不能进去,里面殿下在议事,你手上的伤还没包扎好!”
“滚开!”
“砰”地一声,门被撞开,众人纷纷回头看去,就见霍圻穿着一层单薄的里衣站在门前,一手抓着门框,上来便问:“裴冽的尸体呢?”
秋澜提起这事就嫌烦,转过身不理会他,一个烈火罗人见状,站起来,用不太熟练的大禹话回答他:“裴冽被大禹人抢走了。”
霍圻双眸圆睁,跨步上前,揪住那人衣领:“你们是怎么做事的?城门布防那么严密,他们怎么可能躲得过重重陷阱?”
裴冽的尸体被大禹人夺回,霍圻表现得好像比秋澜皇子还要愤怒,众人面上无光,都闷声不吭,可霍圻那句话说完,背对着众人的秋澜忽然怔了一怔,他转过身来,看了看霍圻,又看了看薛辞年,最后问他:“你方才说,大禹此举抵消了我们魏县胜利的锋芒,反而让大禹振奋了军心?”
薛辞年不咸不淡道:“我早说过,大禹人适合怀柔政策,不适合用这种激将法,上到长公主姬珧,下到边陲小民,奉行的都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信条,裴冽这样死了,只会让他们更团结。”
秋澜忽然转过头,审视地看着霍圻:“当初,是你说要羞辱裴冽的。”
霍圻微微一怔,听出秋澜的话外音,略有错愕地看着他,而后下跪,急道:“殿下明鉴,我只是想要以裴冽做饵引长公主前来,并没有别的目的!”
秋澜并没有因他一句话而放松警惕,他紧紧盯着他,沉声问:“昨夜大禹偷袭时,你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