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弱的月光下,呵出的空气泛起白雾,虚无缥缈的淡银色与墨蓝夜色融为一体,在夜风中,一道身影在猎猎风声中飘荡。
他脸上被风沙侵蚀,苍白不见血色,斑痕被掩盖在厚重的铁甲下,身体因低温硬得像一块木头。
城墙上排满了士兵,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警惕着各处可能袭来的危险,城脚一人驻足,雪白的长衫覆于颀长身形上,端着清冷的眸子向上看,眼中不知是什么情绪。
“夜已深了,薛公子站在这里看什么?”
身后传来声音,薛辞年身形一顿,放平视线回头去看,就见霍圻站在不远处,那人走上前来,嘴角挂着笑意,先是抬头看了一眼城头上吊着的人,然后将视线转移到薛辞年身上:“薛公子不说话?总不会是来吊唁裴将军的吧?”
薛辞年眸色不变,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便转过身去,背对他道:“我与裴冽从无交情,但他魏县一战不管从什么角度上看都值得令人钦佩,将军既然认为我是来吊唁的,姑且就算是吧。”
霍圻眼中嘲讽一闪而逝,他走过来与薛辞年并肩而立,任那人毫无波澜,他自己是以很满意的表情看着上面的作品:“是值得敬佩还是过于愚蠢,还有待商榷,不过也多亏了他,魏县如今已是我们的囊中之物,薛公子觉不觉得,这一步我们走得非常漂亮。”
“魏县并非军事重镇,从战略上来看,烈火罗并没拿到什么好处,不是吗?”
霍圻嗤笑一声:“你懂什么,死了一个裴冽,对大禹的损失有多大,不管是军心还是民心,经此一役绝对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看似我们只是得到一个不堪大用的小城,实际上是断了大禹最锋利的箭头,之后的人,都不足为奇。”
薛辞年扭头看向他,闻言一笑:“霍将军句句将裴冽奉为大禹最强战神,转而却不停贬低他愚蠢天真,我倒是不明白了,裴冽在你心中,到底是无能还是强大?”
霍圻面色微变,怒视他:“你是什么意思?”
薛辞年仍面带笑意:“你以为把他吊在这里,自己就赢了吗?”
霍圻被戳中痛点,瞪大眼睛挥手一抬:“难道不是吗,他死了我活着,这还不足矣说明问题吗?”
薛辞年看了他半晌,最终无奈摇摇头:“同为将军,你连给他提鞋都不配。”
霍圻上前来一把揪住薛辞年衣襟,目眦欲裂地看着他:“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薛辞年手无缚鸡之力,自然不是霍圻的对手,他任霍圻提着,那样不屑的表情更加戳痛了霍圻,他紧着拳头,最后重重将薛辞年甩到地上,说道:“如果我不配,那你更不配。”
城墙那边已有士兵注意到这边,却谁也不敢多嘴。
薛辞年坐在地上,眼帘半遮,他忽而轻笑一声,自己撑着地坐起身,扫了扫身后的尘土,径直往回走,留下一句:“承认了啊……”
霍圻面色震怒,还想上前去好好教训一下薛辞年,突然想起这一夜至关重要,生生忍住了,眼睁睁地看着薛辞年从城脚阴影中走向月色里。
他啐了一口,紧了紧腕甲,刚要回身,忽然觉得背后一凉。
背后飞速伸出一只手,将他的嘴狠狠捂住。
多年的习武经验让他下意识把住捂住自己的手,右脚向后一踹,身子前弓想要把人甩飞出去,却不想一脚踹空,他背部用力,身后的人竟然纹丝不动。
霍圻心中大骇,这个凭空出现的人武功绝对在他之上!一瞬间,他想了很多自救的方法,包括发出声响惊动守城的将士,那人却将他拖拽到角落里,正好是一个死角,就算把他在这里杀了,也没人会发现。
霍圻额头冒汗,蓄足力气伸出两指向后插去,那人却一把抓住他手指向后一掰,“噼啪”两声,骨头断裂的声音,霍圻青筋暴出,却喊不出声,眼珠子瞪得都要掉下来,那人将手向上一抬,霍圻被迫仰头,看着上面被吊挂的人。
正好有人巡防路过,脚步声越来越近,霍圻心中燃起希望,不停发出声响,却听身后一声淡笑,死亡之音贴着他头皮掠过:“多谢你带我来这里……”
霍圻后颈一痛,没了生息,倒地声音一出,那队巡逻兵立刻警觉,有人将灯提起:“什么人?”
一照,却发现地上躺着一个人,这个人还不是别人,正是大禹叛将霍圻霍将军!
“砰砰砰!”
就在此时,巡防兵身后发出三声巨响,火光乍现之后黑夜更加暗沉。下一瞬,整个城墙的灯火都被点起,刹那间恍若白昼,巡防兵定睛一看,吊着城头尸首的绳子忽然断裂,“嘣”地一声,那人应身而落。
就在他快要摔到地上的时候,一道人影飞速闪过,将裴冽的尸体稳稳接住,城墙上的士兵们似乎早就等着现在,长弓一抬,伸手抽出背后的箭便搭在弦上,就在他们快要松开箭尾的那一刻,一道冲天火光在瞄准的那人身后亮起,刺眼夺目的光让他们不得不闭上眼,伸手去挡。
城头下攀附的人早已恭候多时,翻身一跃,拉住长弓套在弓箭手脖子上用力一转,还不等他们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脖子已被锋利的弦丝割断。
瞬息之间,抢走裴冽尸体的人已经走出百步远。
然而烈火罗布防的士兵实在多,方才的一系列应对的确是为人争取了一点时间,可接下来便是以少敌多,城墙上很快陷入混战。
箭雨混杂着火器的巨响在身后炸裂,一声声喧天的炮火震耳欲聋,那人只管向前奔跑,无论身后发生什么都不曾回头。
突然,他耳朵像是失聪了,周边的声音全部消失不见。
气浪翻滚而来,将人掀翻出去,宣承弈却牢牢抱住裴冽的尸身,将他紧紧护着,连人一起滚出一丈远。
“宣大哥!”
思绪有短暂的迟缓,宣承弈很快起身,看到从山上赶来接应的小七和十八,背后是烈火罗追兵,宣承弈不顾背上疼痛向前奔去,拽着十八递过来的缰绳翻身而上,十八见到宣承弈真的把裴将军救出来了,已经激动得热泪盈眶,可当他看到宣承弈的后背时,神色倏地怔住。
“愣着干什么?走!”小七回头唤他,十八瞬间回过神来,咬咬牙,他跃上马背,回头时去看红光漫天的城楼,眼眶瞬间就红了。
有人注定要留在那,而接下来迎接他们的,也会是漫长无尽的追杀。
他仰天长叹一声——
天快亮吧……
天快亮吧!
即便就剩下一个人,也要带着裴冽回去啊!
黎明将至,烛火燃烬。
姬珧趴在长案上醒来,烛光刚好熄灭,她抬起身子,看了看被自己压在身下的军报,接连两日都没怎么休息好,她眼底有些乌青,扶着桌案起身,要拿手边的凉茶,手背却将茶杯碰翻,“啪”地一声,杯子掉到地上摔了粉碎。
就在这时,有人掀开帐帘,见姬珧已经醒来,神情一怔,但他很快便道:“裴冽回来了!”
姬珧去够杯子的手在空中一顿,她虚虚抓了一下,而后跨过碎片快速地走了出去,脚步微乱,玉无阶紧随其后,与她一同出帐。
天际泛起鱼肚白,淡青色穹顶笼罩大地,营地之中的人似乎都得到的消息,纷纷从帐中走出来,姬珧目视前方,甲胄在耀眼晨曦中反射出金麟麟的光彩,她看到地平线上渐渐冒出几个黑影,马蹄声由远及近,连她都不禁攥紧双手。
能回来吗?会回来吗?
这两日她茶不思饭不想,一心想要找到突破口攻打烈火罗,争取一场漂亮的胜利,她把裴冽的死抛在脑后,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她以为她心肠够硬了,没想到真到此时,还是忍不住害怕。
人影融于破晓前最黑暗的夜色中,背靠露边的晨曦,姬珧有些看不太清,便用力看,张大了眼睛去辨认。
终于渐渐清晰了,她看到最前面马背上的两人,一个闭着眼睛,一个在看着她笑。
宣承弈不常笑,从她把他带到公主府的那天,他就一直肃冷着一张脸,曾干净出尘的少年郎,愣是被她逼成了阴冷孤僻的模样,可他此时的笑,却总有世上最纯净温暖的颜色,像是又回到他曾经的模样。
姬珧上前一步,停顿了一瞬,忽然加快脚步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