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白又提了个建议,城中的水源也许已经被污染,需要寻找别处的水。
正值寒冬飞雪,朵朵鹅毛堆砌起了蓬松的白壁,士兵们行在雪路中,一步深,一步浅,费劲地走到无人处去收集雪水,运回城中饮用。
还好发现得及时,在卫岐辛和众人的不懈努力下,城中还没有完全蔓延开来的瘟疫总算有了些好转。
而不远处驻扎的仓族军中就没有这样幸运了,到第七日时,他们营帐内也出现了这种瘟疫,不少人中招倒下,再加之天寒地冻,缺乏粮草,现下正是自顾不暇。
仓族士兵纷纷都有些绝望起来,人心涣散,是姜骛拼尽一人之力也无法挽救的。
戚将军身体素质还算不错,因着旁人的精心照料,情况越发好了起来,神智也清楚了许多,但已经无法统领大军,便被护送回了中原,只由卫岐辛一人兼管。
还剩三日。
城中只余下十数名感染瘟疫的病人了。
指示可以完成。
卫岐辛已经许久不曾睡饱觉,脸色黯淡,眼下发青,胡茬也是乱糟糟地,双颊糙红,和京城年少贵气的公子已经相差甚远。
毕竟全城上下都是杂事,都在等着卫将军决断。
不过,虽然繁忙到饭都没空吃,但他心中却被一种充实感涨得满满当当。
世人的认可,属下的遵从,还有百姓的感激。
这些东西,在过去的二十年里,他从未体会到过。
而他也没有料到过自己能独自一人肩负起治城要务,在短短十日内处理好瘟疫。
卫岐辛简直要飘了,但他按捺住了。
秦妗或许就要到了,一定要让她瞧瞧,他把指示完成得有多好,出城打仗有多威风。
嘿嘿。
第十日,漠上大雪皑皑,城内一片寂静。
经历了前几日与瘟疫的斗争,眼下人们总算有了些空闲坐下好生歇息了。
侍卫烧了一壶热水,端到卫岐辛的帐中:“卫将军,您喝口水,睡一会罢。”
对于这个年轻的副将军,他们是打心眼里服气的。
且不论他能只身烧粮草的孤勇,就单说这几日来他伏案理事不舍昼夜,大家都看在了眼里,知道这是一位肯干实事的将军。
听说卫将军是那一位京城里出了名的纨绔王爷后,大多乌狼百姓都不肯相信。
怎么会呢?完全就是两个人。
侍卫的眼神中饱含尊敬与忧虑。
唉,卫将军真的该好好休息了。再这样下去,熬得身子垮了也说不一定。
卫岐辛看了一眼侍卫手中的水壶,点点头,垂眼继续写着奏折:“放在桌上就行了。”
“将军——”侍卫还想再劝劝,却被报信的士兵所打断。
“报!西边峡谷突然出现了仓族军队,约莫五千人,正在往西门而来,还带了钩梯!”
“什么?”卫岐辛放下手中的狼毫,还未写好的奏折立即被墨汁染花:“他们竟想趁着大雪天气从西处进城。”
纷飞的雪花扰乱了视线,是以哨兵没有察觉到仓族军队在逼近,直到他们绕后进了峡谷,这才来通报。
“还不算晚。”卫岐辛带上甲胄,肃声说道:“传我将令,西城前阵上城墙,后阵随我一同出西门!”
一时之间,乌狼城中再次忙乱起来,一扫早晨的宁静。
卫岐辛看了看架上悬挂着的乌剑,拧眉想了想,从乌剑面前走过,转而抽出了一柄大刀。
那柄青铜刀凌厉生威,正是秦妗当初替他选的武器,名唤“随意刀”。
不知怎么地,今日,他就想用这一把。
西山峡谷中,仓族铁蹄正伴随着漫山雪花而至。
卫岐辛率了人马,意欲在峡谷出口拦住他们,全部截杀。
“慢着。”他拎了鞭子,勒住骏马:“谷里怎么还有这样多的难民?”
乌狼城中有些人想尽法子钻出了城,往中原地区逃亡,如今正被困在峡谷中,前有仓族,后有汉军。
奔涌而来的仓族军队自然不会理会这些难民,一时间,不少人丧命在仓军蹄下,呼救不止。
“将军,我们上吗?”看着峡谷中的惨状,副官有些迟疑。
要是上了,两头夹击,难民必死无疑,绝不可能幸存。
卫岐辛没有说话,紧盯着谷中杂乱的人影,忽然瞳孔一缩,扬鞭冲了上去。
“别跟上来!”
他喝住副官,单枪匹马冲进了峡谷,顶着狂作的风雪,眸中焦急,厉声唤道:“秦妗——”
如果没有看错的话,那一定是秦妗。
就算被风雪迷了眼睛,他也认得出来!
正抱着一名脏兮兮的小孩沿谷上山的秦妗忽然僵住了身子,下意识往喊声传来的方向看去。
年轻的将军正打马而来,手中青铜刀扬起,斩下无数意欲近身的敌军,一身玄金铠甲在雪中熠熠生辉,往她所在之处奔来,鬓若刀裁,眉宇藏锋,恍如天神。
她愣了愣。
今日终于赶到乌狼城,却不料撞见这么多难民,仓军已经到来,她吩咐了暗卫们,救一个是一个。
就像是在努力赎罪,亲手把无辜的生命一一挽回。
没想到卫岐辛这样眼尖,一下就能发觉她在其中。
暴雪将至,天色阴沉,呼啸的风吹着鬓发。
秦妗望着卫岐辛,看他神色突然变得更为狂怒,唇瓣一张一合,嘶吼出声,她却什么也没听清。
是因为风雪声太大,湮灭了话语么?
“你说什么?”
秦妗喃喃开口,向卫岐辛奔来的地方走了两步,才察觉自己嘴角溢出了鲜血。
她后知后觉地低头看向胸膛,那里正露出了长矛枪头的尖角,锃亮的矛上滴着鲜血,直直流淌到怀中小孩的脸上,血滴还散发着热气,带着融化的雪水,流到地上去,吓得孩子大哭起来。
怎么……
秦妗的意识越来越模糊,腿一软,抱着怀中的小孩倒了下去。
她身后,姜骛收回了长矛,眸光复杂地看了她最后一眼。
“放开她!”
下一刻,卫岐辛的青铜刀呼啸而至,削开了姜骛前胸的铠甲,露出内里的中衣,劈开了一道深深的伤口,皮开肉绽。
这慎王的武功怎么涨了这么多?速度之快,都没来得及避开。
姜骛始料不及,闷声受了这一刀,连连后退,随即被赶来的部下掩护了起来。
原来,刚才不止是卫岐辛看见了秦妗,仓族大军中的姜骛也瞧见了她。
趁她偏头分神之时,姜骛跃身而起,轻点马背,飞前一刺,正正穿过了秦妗的胸膛。
因着腹部那一剑,秦妗本就没大好全,加之连夜赶路到乌狼城,身子较虚。风雪之中,她的注意力全在卫岐辛身上,是以毫无防备地受了重创。
看她被长矛穿胸而过,卫岐辛纵马飞奔过来,只觉得天地都在旋转,眼前尽是重影。
他像曾经那样将秦妗揽上高头骏马,紧紧抱着冰凉的她往回赶。
秦妗鬓发尽散,双眼紧闭,唇瓣乌紫,却仍然搂着怀中的小孩。
那名难民的孩子正颤颤巍巍地堵着她胸前的伤口,放声哭泣。
哭声胆怯,像是道出了卫岐辛心中的恐慌。
他为什么总是迟到一步?!
如果她有个三长两短,这辈子,他都原谅不了自己。
他杀出一条血路,看左右皆是敌军,索性咬牙往坡顶上冲去。
“动手!”
远远地,副官听见卫岐辛怒极的吩咐,再一看谷中已然没有剩下几个难民,连忙击鼓出战,率着兵马向阵形尚未展开的仓族大军杀了过去。
谷中一片腥风血雨。
坡顶上,卫岐辛把孩子安置在一旁后,迅速将秦妗抱下了马,撕开她的罗裙,卷起为她包扎伤口。
秦妗身上还披着水银貂裘斗篷,他为她裹好了斗篷,轻轻把人抱在怀中,手下运出内力,暖着她冰凉的后背,低声说道:“没事的,没事的。”
“待回了城,我们马上就去找郎中敷药,好不好?”
卫岐辛看着秦妗惨白的脸庞,鼻头一酸,垂下眼眸,极其忍耐地呜咽了两声。
一滴滚烫的泪珠跌落在秦妗的腮边。
不知过了多久,谷中已经渐渐安静下来,残军各自收兵。
无人敢上坡。
“秦妗……”
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地洒在两人身上,秦妗的脉搏越来越微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