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连日的战事太忙, 他一直没能有空打理自己, 长出了些许青色胡茬,但配上一身戎装铁甲,反而多出了几分刚毅,颇具男儿气概, 和从前那个精致矜贵的小王爷相差甚多。
他执笔而书,十分专注。
写下最后一笔,卫岐辛将它装进信封, 轻轻烙上火印。看着漂亮的信笺,他沉默半晌, 忽然又将其塞进了桌下存放文书的铁盒中。
铁盒里,还有数十封相似的信笺, 均写着“秦妗亲启”, 苍俊有力,字如其人。
看着那堆没有送出去的信, 卫岐辛关上铁盒的手停顿了一瞬,半晌,终于还是毫不犹豫地将最新的一封放了进去。
“也不说寄个消息来,问问我好不好。”他嘀咕半天, 看了一眼帐篷的天帘,大漠圆月正直直悬在空中。
卫岐辛伸了个懒腰,起身往自己的床榻走去,面带疲色,准备和衣入眠。
正在此时,他从怀中拿出的玉佩却开始大作亮光。
“怎么,四十五天竟然到了么?”
这些日子以来,仓族顽孽仍未死心。
毕竟,没了大半粮草,他们捱不过这个寒冬,如今势必要攻破乌狼城才有更多粮食。已是穷途末路之人,仓族大军便没有后撤,索性继续驻营,不断寻找机会进攻。
卫岐辛整日都在派兵出征守城,忙得连日子都忘了细数。
这四十五天到了就到了罢,想来,毕竟乌狼城没有被攻陷,指示不会重溯。
他不以为然,来回翻看明亮的玉佩,平静等待着玉佩的下一个幺蛾子。
光芒逐渐淡了下去,玉佩上的娟秀小字写道:“十日内,保护乌狼城全城。”
“嗯?”
卫岐辛皱起眉头,反复读了几遍,确定就是这么一句话后,愣了愣:“这和上一个指示不是差不多么?”
怎么又来,难道在这十日内乌狼城还会发生别的事不成?
此事有些费解,却又无人可以与他探讨。
卫岐辛微微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玉佩,忽然更加想念起京城中那个冷漠无情的美人。
“卫将军,看你帐中灯火未熄,可是还没有睡?”
冉白掀帘而进,立在卫岐辛面前,轻声一笑:“这些日子来,冉某真是对卫将军刮目相看。”
“哪里哪里。”卫岐辛敷衍两句:“这么晚了,你来是有什么事么?”
“无他,就是怕卫将军还在担忧秦姑娘的伤势,特来说一声,她已然痊愈,而且正往乌狼城来。”
“什么,你怎么知道?”
卫岐辛听他说得轻巧,剑眉瞬间皱起:“你就如此关注秦妗?”
冉白为自己斟了一杯热水,端起慢饮,低声说道:“卫将军真是明知故问。”
“我初见秦姑娘时,她和舍妹差不多大,十六芳华,风姿正盛。但我撞见的却是她带了人马暗杀高官,铲除异己,毫不留情,与旁的小姑娘们全然不同。”
他握着滚烫的瓷杯,仿佛陷入了回忆,扑哧一笑:“世间怎会有这般无视女德的佳人?行事乖张,比男儿还要心狠,实在有趣极了。”
卫岐辛坐在他的对面,俊脸寒峭,沉默听着。
“自出生起,冉某所见女子皆以温柔娇弱为上,安心在深闺中做只端庄贤淑的鸟儿,好不容易才寻见能并肩而行的苍鹰,怎么能不关注呢?”
冉白饮尽杯中温水,好整以暇地盯着卫岐辛:“卫将军,苍鹰高傲,若要追逐,定得当心反被扑啄。”
他的意思很明确。
说白了,就是告诉卫岐辛:你不配。
卫岐辛并未再像从前那般被他激怒,而是默默站起身,为冉白掀起帘子,撇着嘴,嫌弃道:“说完了?说完了就回你自己帐中睡觉去。”
冉白:“?”
“本王和秦妗的故事,给你讲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卫岐辛站在帐门前,冲着冉白不屑一笑:“别拿着你瞧见的只言片语就跑来大做文章。”
“既如此,倒是在下唐突了。”
冉白显然很是怀疑卫岐辛哪里来的底气,眸中微怒,却依旧选择了保持翩翩风度,微一颔首,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不送了哈。”卫岐辛冲着那道吃瘪的背影喊道,看似轻松得意。
放下毛毡帘子,他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无踪。
刚才的狠话说得倒痛快,可还没问出秦妗的动向啊!
“她要来乌狼城?”卫岐辛在帐中焦急地来回踱步,嘴中喃喃道:“难不成是来看望我的?”
额,可能性似乎有些低。
对于秦妗此行的目的,卫岐辛毫无把握。
他坐在桌边,看着跳动的烛火,揉了揉额角,皱眉说道:“若是要来,也不知她现下走到哪里了?”
这女人总是出其不意,真让人不省心。
话虽是这样说,但慎王伏在案桌上,不知不觉中露出了一抹真心实意的愉悦笑容。
***
“瑜之,自仓族的左贤王接理这支大军后,其阵形越发诡秘起来,今日你就不迎战了,带上百人小队,去勘探一下城外四面,瞧瞧有没有什么别的动静。”
戚将军现在使唤起卫岐辛是一点也不客气了。
他亲密地拍了拍慎王的肩膀:“切记要小心谨慎。”
卫岐辛穿了一身玄金铁刺甲胄,腰间悬着乌剑,墨发高束,气宇轩昂,点了点头,若有所思:“说起来,这位左贤王看起来不像是仓族男儿,反而像是中原人士,我总觉得,似乎还有点眼熟。”
“这就不知道了。”戚将君也皱了皱眉头:“仓族何时封的左贤王,姓甚名谁,一点消息都没有流过来。”
既然没有头绪,卫岐辛也就不想了,索性抱拳告辞,奉命离去。
他带着小队,小心翼翼地勘探了一遍乌狼城的城外四面,都没有可疑的地方。
乌狼城的西面不再是荒漠,衔接着草原,地势逐渐变高,两坡陡峭,形成了一条狭窄的峡谷,是兵家必争之地。
卫岐辛纵马逛了一圈,一切都很正常,连个仓族探子都没遇到。
坡顶上,他勒住了骏马。
在这个位置,可以清晰地看见西城门边上堆积的尸骨。
那些杂乱的尸骨是由早些时候的乌狼士兵和仓族人所构成,已经堆了一两月有余,被秃鹫啄食得面目全非,散发出阵阵恶臭。
他眯起眸子,用马鞭指着城墙根下黑压压的尸骨,冷声问道:“城主就没有派人来收拾收拾?”
“回卫将军,当时仓族攻势正盛,城中人手实在不够,故而搁置至今,还未处理……”
也是,在援军没到的时候,整个乌狼城都要气息奄奄了,何谈收尸?
卫岐辛无奈地摇摇头,转身纵马下山。
但偏偏就是这些恶臭的尸骨,埋下了无数隐患。
一日后,城中百姓开始陆续得病,症状与破伤风很像,传染性却极强。
乌狼城中并没有什么像样的大夫,只有随军的郎中尚且能诊断一番。
在望闻问切后,郎中顿时冷汗涔涔,洗净了双手,用衣袖捂住口鼻,慌不择路地找到戚将军,报道:“将军,城里这是起了瘟疫呐!”
卫岐辛站在戚将军身旁,听得一清二楚,心里忽然了悟,恐怕这就是玉佩的意思。
十日内,解决乌狼城的瘟疫,“保护乌狼城全城”。
但在大漠上,既无充足的药物,也缺干净的用水,怎么在十日内保护好乌狼城?
卫岐辛顿时脑仁儿发疼。
“怎么会在冬季出现瘟疫?”戚将军拍案而起,满脸不信。
他带着几个五大三粗的糙汉,便直直闯进病人的帐中查看情况。
“虽说寒冬冰冷,瘟疫不易发生,但也并非完全没有可能。”
郎中解释着,看见戚将军大步走进帐篷,整个人都不好了:“还请将军掩好口鼻!”
卫岐辛忽然升起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果不其然,年事已高的戚将军,次日就卧床不起,出现了一样的症状,头脑昏沉,咳嗽出血。
眼下,只能由卫岐辛代大将军领兵了。
听到这个消息,收兵回城的卫岐辛脸上除了疲倦,没有任何意外的神情。
他就知道,这个玉佩不把人当人,总会设置一些让人猝不及防的情况。
卫岐辛命人在城外筑起了防御壕沟,暂且歇战片刻,然后又指挥城中的人把病号们通通隔离在干燥通风的环境中,防止再度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