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我们没有时间了。”朱鱼眼里涌起了泪,“二姐,我昨日想替你看一遍有没有落下的东西。你放在行李箱里的军邮袋,我看见了。”
郭蔚槿瞪大了眼:“小鱼……你……”
“我晓得,雁晖他……”朱鱼讲不出“死”,也讲不出“牺牲”,哽咽了几秒,才道,“我晓得,他寄来的最后一封信,是想骗我去香港的。我晓得,你说他不给我写信,是医生不让,也是假的。你们是早就说好了的,如若他不能回来了,就用这种法子骗我去香港。”
按信里说的,他伤的是腿,和他能不能提笔写信,又有什么关系呢?
自五月接到郭阡在武汉空战中牺牲的消息,郭蔚槿已隐忍了太久。郭家人她不敢告诉,朱鱼她更不敢告诉,只能在她面前强装平静。为了完成郭阡的嘱托,将朱鱼带去香港,她更是强逼自己对朱鱼扯了不知多少谎话,藏了多少登载了郭阡死讯的报纸。
这一刻,她自持的冷静和理智因为巨大的悲伤而土崩瓦解,声泪俱下:“小鱼……阿阡……阿阡他已经不在了……”
朱鱼不死心,强忍着泪问她:“他葬在哪里了?他们把他葬在哪里了?”
“长江……”郭蔚槿心口绞痛,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四月武汉空战,他被敌机击中了油箱,连人带机掉进了长江。他们没有找到他的……”
她也说不出“尸首”这两个字。
“那说不定……说不定他还活着,他可能受伤了,所以没有归队。”蓦地燃起了希望,朱鱼收住了眼泪,欣喜若狂地叫道,“我去武汉找他,我总能找到他的!”
郭蔚槿摇摇头,悲痛欲绝地告诉她:“他们从长江里捞到了他的手表和铜牌……阿阡……阿阡……他们说,阿阡最后是和敌机对撞过去的,空中飞机早就起了火,全都烧没了。半年了,不可能了,不可能了……”
她艰难地止住了哭声,紧箍住朱鱼的肩,哑声道:“你要同我走,小鱼!他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你……你同我一起走,去香港避难,才能教他安心地走啊。”
“二姐,我上船,是来送你走的,不是和你去避难的。”朱鱼眼前已是模糊一片,连郭蔚槿的脸都不甚分明了,“难早就避不了了。我第一眼见到他时,这难就避不了了。他说过,我和我的船,是他的家,是他的目的地。如若我一个人走了,他要是再想回来,就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就降落不了了。”
她猝不及防地撇开了郭蔚槿的手,任一波凶猛的人潮将她们挤散:“二姐,多谢你,雁晖走的这两年多,你一直把我当亲姊妹一般照顾,辛苦你了。你定要保重!路上小心,有缘再会!”
“小鱼,你不能走!别下船,小鱼!小鱼——”
郭蔚槿声嘶力竭地拼命呼喊着,却看着她宛如一条灵动的鱼,没入了面前的人海,倏忽不见了踪迹。
第59章 一把燃(11)【1938,广州】 【……
从码头回郭公馆的路上, 朱鱼一路哭着走回去。可走到了半路,她就再也哭不出眼泪,也把嗓子哭哑了。
她望着一路荒芜的街景, 只觉心里更荒芜。天光正好,炽热的太阳像一团火一样照耀着她, 可再也燃不着她的心了。
不知走了多久,她仿如行尸走肉一般飘回了郭公馆, 用钥匙开了门。
甫进门, 就骇着了在给婴儿冲泡奶粉的希希:“小鱼姐, 你怎的回来了?你不同蔚槿姐一齐走了?”
朱鱼紧抿着唇,有气无力地摆摆手, 就又飘回楼上去,走进了书房。
趁郭蔚槿昨日不注意, 她将郭蔚槿放在行李箱里的军邮袋取了出来, 藏在了书房的保险箱里。
她昨日没有勇气打开它。仿佛打开它是一件很糟糕的事, 一旦打开它,她就给郭阡盖棺定论, 他也就必死无疑了。
可现下,已没有什么更糟糕的事了。
她凝望它良久, 像那年的郭阡打开郭蔚榕的军邮袋一般,颤抖着手,打开了面前的这只军邮袋。
浴火焚烧过的手表、航空手链、铜牌, 都放在里面。它们被灼烧得有些丑陋, 丑陋得令她有些难过,便用衣袖轻轻擦拭它们。
可那些斑驳的黑点,再怎么擦,也擦不掉了。就仿佛在她生命里惊鸿一瞥的他, 永远地烙印在她心里,以后,无论她再怎么用她的眼泪去擦,也永远都擦不掉了。
它们与她,都见证了他短暂一生里,最末的,也是最好的一段年华。
拿出了这些东西,军邮袋忽然变得很轻。里面剩下的,都是家书。大部分是她回给他的信,信封上的“雁晖亲启”字迹那样熟悉,因为她的字,都是他教的。
还有郭家人给他写的信,也摞得密密麻麻的。
她一封都不敢看,只让它们静静躺在这里。
唯一与郭蔚榕不同的是,郭阡并没有留下日记本。
她晓得,他这样性子的人,是不会写日记的。
他这样的人,只会逞着他的一腔孤勇往前冲,好的、不好的,他从来不愿回想,不愿回看。他从不囿于过往,只想咬着牙关向前,去杀出条血路,去拼个未来——那不是他一个人的未来,是整个民族的未来。
所以,她最后寻到的,便只剩这张照片了,这张她与他在蔡栩言与华玉胧的婚礼上,留下的合影。
她情不自禁地抚摸着照片里的他。
这个没有温度,了无生气的他。
她已哭不出眼泪了,只能俯下身,小心翼翼地吻了吻照片里的那个黑白剪影。
凑近照片时,她嗅到一股刺激性的油墨味道,不觉愣了愣,下意识翻过了照片。
白色的卡布纹相纸上,依旧是苍遒有力、凌厉露锋的几行字,恰如他一般铁骨铮铮:
【小鱼:
我一生言出必行,当日向你立誓时,从未想过相负于你。
可我们身陷长夜已久,总归要有人燃烧自己,追寻太阳。
我知我不过是微渺之萤火,但中国有千千万万这样的我,众聚成光,足以一把燃尽黑暗。
如若我牺牲在逐日之途,望你能原宥我之绝情相负。
不必为我落泪,更不必为我伤怀,因为我将永远与你同在。
长夜将尽,黎明将至。请你定要坚持下去,替我等曙光来。
待旭日重升之后,你所见大好河山,四时佳景,皆是我。
雁晖书于1938年4月29日出战前】
这就是在他生命将逝前,给她留下的最后一段话。
他那时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写下这些话呢?他既希望能骗过她,让她永远都看不见这些话;心里实则又清楚,他不可能能瞒她一辈子,她总归是会得知他的死讯的,才用这段话来勉励她。
她不愿称之为遗书,因为这段话里,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是他燃烧着他的生命书写下的,书写着他向死而生的意志。
她想听他的话,不要为他的逝去而流泪。可这一秒,本来已绝尽的咸凉泪水还是汹涌而出。
她将照片捂在怀里,哀哀哭泣,任恣意的泪水将她湮没。
从午后至黄昏,黄昏至入夜,她不知她哭了多久。
最后,是回郭公馆的乔蕙琪循声赶来,将哭泣不止的她一把抱进了怀中:“小鱼,你怎的回来了?你别哭,你说话。有我在,我可以帮你。”
她瞥见了放在桌上的军邮袋,蓦然一怔。
“雁晖……去找蔚榕哥哥去了。”朱鱼泪眼朦胧地望向乔蕙琪,扑进了她怀中,“我也走不成了,蕙琪。”
乔蕙琪鼻头泛酸,含泪轻抚着她的发:“他们姓郭的,都是害人精!不打紧,留下就留下,有我照顾你,别怕啊,别怕。”
在她的怀里,朱鱼放声大哭。
***
郭蔚槿选择了一个正确的时间离开。
她走后的第三日,日军登录大亚湾,不费吹灰之力攻陷了惠州,广州也岌岌可危。
但广州城的市民,却对敌情懵然无知,因为在10月15日,广东守军第四路军司令部居然利用广州各大报社,杜撰了一大堆“大捷”的战报,大肆宣传那子虚乌有的胜利,完全蒙蔽了民众。
直至17日,日军的铁蹄逼近广州时,第四路军总部才让警察局通知疏散,让市民紧急撤退。
一时间,广州城陷入了一片混乱。各条道路堵得水泄不通,车站和码头一下都拥挤不堪。人们都慌不择路地逃难,可有限的交通工具只能送出有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