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蕙琪将斟满的酒杯递给朱鱼和郭蔚槿,拉着她们在沙发上坐下,与她们碰杯:“中秋安康。”
郭蔚槿略顿,愁容里勉强挤出了丝笑意:“中秋安康。”
“中秋安康。”朱鱼也不易地攒出一个笑容来。
三人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看着窗外的圆月,陷入了共同的静默。
相较于广州城的其他懵然无知的民众们,她们却早就嗅到了危机的味道。这几天,三人都像地震前就先知先觉的动物,身体都出现了程度不一的奇怪反应,譬如手指忽然的震颤,譬如跳个不停的眼皮,譬如毫无由头的心速失常……
这两个月,郭蔚槿已将能变卖的机器都变卖了,能迁走的设备也都迁去香港了。中间,郭家人写信催了她好几回,一直催她去香港。
这日早上,她也同朱鱼讲明了,郭阡写信来告诉她,他就要从香港的医院出院了,非常希望能在香港见朱鱼一面。
这一次,郭蔚槿苦口婆心劝她:“他不日可能又要回部队作战了。你就陪我去一趟香港,好教他回去安心作战。”
深思熟虑之下,朱鱼答应了郭蔚槿明日和她一齐出发去码头,就心绪不宁地去整理行李了。
郭蔚槿明白,朱鱼是还在担心乔蕙琪。
于是,三人在略显醉态后,郭蔚槿转向乔蕙琪,终于说出了在她心里积压了已久的话:“蕙琪,明日同我们一齐去香港罢。”
她的声音里带着隐约的哭腔:“你若真有个好歹,我会良心难安。大哥他泉下有知,亦不会原谅我的。”
乔蕙琪沉默不语,只是又将酒杯斟满,以纤指挑起酒杯,浅啜一口。
朱鱼见状,站起身来,短暂地离开了一小会。
再回来时,郭蔚槿和乔蕙琪都看见她拿了一张泛黄的信笺在手中。
朱鱼抿了抿唇,才鼓起勇气道:“蕙琪,三年前,郭阡他把蔚榕哥留给你的遗书,放在了我这里,叫我烧掉。但我没听他的话,我一直帮你留着。你要不要看一眼,再决定跟不跟我们走?”
郭蔚槿怔了怔,望着朱鱼手上的遗书,又望向乔蕙琪。
“他的信,还能有什么好看的?”乔蕙琪不屑笑道,“不过翻来覆去就那几句话,我都能倒背如流了。不是扯什么家国情怀,就是扯什么民族大义。我早就已经倦了。”
语罢,她一手掏出身上的打火机,一手从朱鱼的手里取过信:“郭阡难得聪明了一回,难为你帮我多留了三年。那么,我自己亲手来烧这封遗书罢。”
她按下打火机,火舌猛烈地蹦跃出来,行将要点燃她手中的信纸。
郭蔚槿闪身扑到她身前,敏捷地夺过了信纸,边闪躲着不让乔蕙琪抢信,边流着泪读出哥哥的绝笔:
“以我血肉之躯铸中华之魂,无愧父母生养之恩,无愧师长教诲之德,无愧同袍砥砺之言。
蔚榕此行,无愧何人,独负于卿。误卿卿之灼灼年华,鹣鲽之情,今生无以为报,我知我万死难辞其咎。
万望卿卿今生勿要以我为念,努力加餐,恣意而活。
若来世有缘再会,我定不再相负。蔚榕留。”
读完遗书,郭蔚槿泣不成声,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朱鱼抱住她,也泪眼阑珊。
听着她们交织在一起的哭泣声,乔蕙琪猝然将酒杯掷到地上。
玻璃杯应声摔成了无数碎片,胭红酒渍飞溅。
“来世……来世,好一个来世有缘再会!郭蔚榕,你又来讲大话诓我,这辈子没做到的事,下辈子你就能做到么?”
“可我不要什么来世啊,我只要这辈子,只要这辈子啊……”
她泪流满面,失声悲嚎:“你们都叫我逃去香港,可他葬在这里啊,我又能逃去哪儿,我又能逃去哪儿!他死了,我不论躲去哪里,又有什么分别?我早就躲不掉了……早就躲不掉了……”
三人抱作一团,痛哭流涕。
末了,却是乔蕙琪第一个止住了哭声。
她带着泪痕,将信纸从郭蔚槿手里抽出来,展平,复又叠好:“我哪儿也不去。你们早点睡,明日还要起早去码头。”
***
翌日清晨,郭蔚槿的行李摆满了客厅。当日,郭家人走时,很是匆忙,不少东西都未带走,托付予她,叫她这次一齐捎走。
朱鱼只收拾了一个小小的包袱,像她来郭公馆时那日一样。
乔蕙琪难得梳妆打扮了一番,早起来送她们。往常要去医院时,她都忙忙碌碌的,没心思打扮。
郭蔚槿叫阿旭去照相馆请人来,为她们三人在临走前留个合影。
广州已有不少照相馆因为空袭歇业了,阿旭奔来跑去,寻了好久,才找到人来。
三个人为谁站中间推搡了一番,最后还是让乔蕙琪站在了中央。
虽然她没有真正嫁给郭蔚榕,朱鱼也未嫁给郭阡,可她们在心底,都将她当成了她们的大嫂。
“咔嚓”一声画面定格,将三人的倩影与笑容化为永恒。
朱鱼却有些恍惚起来,想起了在南京城郭阡与她照相时,曾说过的话——“反正你的魂要是被关进去,我就陪你一起关。”
自从八月给她来了那封最后的信,郭阡就再未给她写过一封信,只是将信都写给了蔚槿。蔚槿告诉她,是因为他在医院治疗休养,医生不准他老是动手动脚的,他只能简略写几句交代蔚槿的话,无法再提笔给她写信了,让她千万莫要放在心上。
照相馆的人和乔蕙琪约定好时间,让乔蕙琪去他的照相馆取冲好的照片。到时候,乔蕙琪会将照片寄去香港。
送走了照相馆的人,三人相顾无言,眼中又泛起了泪光。
还是乔蕙琪先展臂,分别拥抱了她们:“矫情的话,我这个人,向来不是很会讲。珍重,蔚槿。珍重,小鱼。到了香港,记得给我写信。”
两人都含泪点头,也同她道了“珍重”和“再会”。
可谁都不晓得,她们是否还有这个机会再次相会了。如若有,兴许也是猴年马月了。
阿旭叫的车子来了,在郭公馆外响起了急促的喇叭,催促着两人动身出发。
“走罢,别误了船。”乔蕙琪右手推郭蔚槿,左手推朱鱼,蓦然落泪,“能向前走,就千万别再回头。”
心里压了一句话,没同她们讲——别像我一样,我停在这里,停在1935年,想走也走不了了。
朱鱼本想回头再看她一眼,却被郭蔚槿流着泪拢住了肩,不让她回头,无声地将她拉走了。
两人挂着泪痕,走到郭公馆外,阿旭为她们开了车门,待她们上车后,阿旭坐上了副驾驶座。
车内寂静无声,只能听见她俩未绝的抽泣声,也慢慢小下去。
两人分别侧转过头,望向窗外。
看见车外的焦土废墟一晃而过,朱鱼的眼神黯了黯。在郭阡走了之后,她终于明白了,他那日在船上对她所说的话—— 一架敌机,一颗炮弹,就足以扼杀多少幸福的家庭与鲜活的生命,扼杀多少璀璨文明与悠远的历史。
车行了许久,阿旭在前排道:“我们快到了,二小姐,朱姑娘。”
听阿旭这样讲,郭蔚槿转正了头,将朱鱼的手拉到自己膝上,握进了她的手里:“莫怕,到了香港,一切皆会好起来的。阿阡……阿阡他会在码头等我们的。”
朱鱼听她停顿了一下,自己的心也跟着停顿了下,猛然抽痛:“好,我不怕,二姐。”
***
码头里人山人海,接踵摩肩,大都是富贵人家,打算去其他地方去避难的。到了十月,贫民们已很难买上一张去外地的船票了。
阿旭在前面提着箱子,为两人开出了一条道路。可上船时,众人争先恐后地往舱口挤,把阿旭和她们挤开了。
郭蔚槿紧紧攥住朱鱼的手,将她护在她身下,不让迎面袭来的汹涌人潮将她们分离。
朱鱼平日总是轻声细语地讲话,可这一刻,郭蔚槿突然听见她格外响亮地叫了她一声:“二姐!”
郭蔚槿诧异地怔了怔,停下了步伐,望向朱鱼:“怎的了?”
朱鱼向她微笑着——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复杂笑容,凄迷、不舍、释然,什么情绪都有:“到了香港,你定要照顾好你自己,也照顾好郭伯父郭伯母。”
人群在她们身旁挤来挤去的,郭蔚槿略怔了怔,但不敢做停留,打算继续拉着她往前走:“这些话,我们上了船,等会儿再慢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