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问过了么?那便好。”少泓点点头,脸上却没有什么欣喜之色,只继续道:“如意,我今日来,还有一桩事想要求你。”顿了一顿,目光又落在她的抹额上:“我明日一早便要离京,你能不能送我一件东西,作为临别赠礼?”
如意楞了一下,馈别之物她其实已有精心预备,但少泓这么主动问起来,还是不免略觉怪异,只不去多想,满不在乎道:“小事一桩,谈何说求,大王与妾是相识这么久的故人,赠别本是应该的。若大王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东西,那妾……”
“有!”还不等她继续说下去,秦王用手往自己额上一指,直接打断她道:“如意,你能否把你的抹额送给我!”
“这……”如意大惊,少泓这是在外头听到了什么传言了吧?好毒辣的眼神啊!这抹额是自己今日特地用来遮挡尚未完全消退的撞伤残痕用的,他别的不要,这么指名道姓偏要这抹额,分明是别有所图。
自然是绝不能解下给他的,笑容不觉僵在脸上,婉转拒道:“大王,这抹额乃妾贴身之物,似是不太妥当吧?”
“不妥么?哪里不妥了?”少泓见她目光闪烁,忽得立起身子,向前从长案上探出,凑近压低声音问道:“如意你在担心什么?”然后突然一把捏住她划伤的那只手,举到二人中间,目光还是死死盯着那抹额,从牙缝中迸出一句话来:“是他打的,是么?”
如意的脑袋哄得一声,脸色瞬间惨白,也顾不得去挣脱,只用另一只手死死护住抹额,防他再有过激之举,然后语无伦次地使劲晃头否认道:“没有的事,大王不要乱听了谣言,都是妾自己不小心的。”
自己弄得?那抹额下便是真的有伤了?少泓看着她惊恐的模样,似是什么都明白了,又回想那日家宴的情景,更觉心痛欲裂,失声道:“如意,你若是真受了委屈,何必要自己闷在心里,你从前不是这样的!”
如意暗叹了一声,这都叫什么事!可也难怪,还不是上回元齐自己装腔作势造的孽,难免会叫他浮想联翩;竭力镇定了下来,使劲摇动起被他死死捏住的手,想要挣脱开去:“是,妾早已为人妇,自是与从前不同,还请大王放尊重些!”
☆、黯然神伤决死别 风物宝刃赠英雄
魏少泓闻言一怔,手像被烧沸的滚水浇了一般,迅速松了开来又缩了回去,身子摇了一下,重新跌坐回椅上,难掩窘态:“是我失礼了,如意你别介意,我一时冲动,并没有别的心思。”
他还是牢牢记着上回家宴时,她痴痴望向自己的眼神,还有那扯着自己袍子呼喊少泓哥哥的情景;可这才过了多久,却都不同了,如今,她看自己,只剩下了若即脱离的生疏,强颜欢笑的刻意,还有不经意间露出的惊恐。
其实无需那些漫天谣言,也不用深思细想,秦王也能猜到那日他走之后她经历了些什么,可面对强权,除了暗自心痛欲碎,他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护不住,唯有平白给她带来各样灾祸,方才的举动确实太不妥当了!
“如意你不要多想。”少泓垂下头低声解释道:“军中有旧俗,将士出征前,都会带上家中女眷的贴身信物,一来是家人的庇佑,二来万一将来抛尸荒野,孤魂也能凭此再寻回去。我无母无妻,只有如意你像亲姐妹一般,故此才想要问你要那抹额系在佩刀上,却不料失礼了。”
这自然是托词,不止是他的托词,更是她可以拿去说给天子的冠冕堂皇的托词,自也并非是无稽之谈。可今日若是元齐亲征,而她不得随行,别说抹额了,取下一只耳环或是分开一股簪钗相赠也是常情,而于秦王,终究还是要避嫌的。
惊魂稍定,护着抹额的手顺势扶了下发髻,洒脱一笑:“无妨,妾都懂,大王不必多虑。”然后站起身来,到一旁的架子上,取了一个又大又长的木匣子摆到桌案上:“妾的抹额,不过平常的俗物,大王此去是要建不世之功的,怕是配不上。妾倒另有一件东西,打算送给大王。”
如意缓缓打开木匣,却是从前那一匹白绣纹花蕊布:“这是前两年高昌贡来的,妾有幸也得了一匹。”深吸了一口气,抑住心中渐渐生出的悲意,尽力平静地道来:“妾一直藏着,原是想着王妃来自归义军,等有机会了送给她的;如今,便请大王代收了罢。”
秦王很是出乎意料,呆呆用手慢慢触过那精美的绣纹,依稀记起自己亡妻的嫁妆中确是也有这样的布的。她本十分喜爱这故土的名物,可自从当初贬离京城以后,俸禄少得可怜,开销反大得惊人,王府各样用度都吃紧,王妃便舍不得拿来自己制衣,全想要留着给小世子用,到如今,自然是什么都不剩下了。
如意见他神色恍惚,料是思及了往事,难免心生悲戚,又不觉有些不妥,犹豫地将那匣盖合上:“这东西不好!妾不该触及大王的伤心事的,还望大王莫怪!”便想不如收了回去,自己改日直接烧给那去了的长沙王妃。
少泓却伸手止住了她:“不,如意,多谢你这一片心,这东西我喜欢得紧。”说罢,将那木匣郑重地搬到了自己的面前,她在宫中的境遇何其艰难,周身上下都没什么好穿戴,还想方设法念着自己,为自己的王妃攒下礼物,这一份情意,足够叫他感怀不已。
暮色渐渐暗沉起来,皇帝的寝宫毕竟不是久留之地,少泓也更不想等到晚膳时分,只又说了几句话便起身准备辞行:“如意,我此去难免凶险,终不一定能再回得来;从前我没能照拂好你,以后怕也还得你自己多加保重。”
“我会的,请大王安心。”如意起身相送,心里免不了一阵说不出的感伤,怔怔目送他捧起木匣,依依不舍地转过茶案,又从自己面前坚定决然地走过,直到背影映在斜入的夕阳中,镀上了一道金色的轮廓,突然叫住了他:“等等,大王!妾还有一事!”
言罢,转身飞奔到内间一整翻箱倒柜,从龙床边最底下的屉子中取出了一件东西,又迅速用双手捧着奉到少泓的眼前,双目泛出些许亮闪来:“显化六年,我父皇北征狄戎,取下了如今的关南之地,却也因积劳成疾,崩逝在了征途上。这是他的贴身配刀,妾想让这刀,此番随大王一同北上抗敌。”
少泓大惊,他知道那刀是梁帝唯一留给她的东西,这是要将此物作为赠别的信物么?不想自己随口找的托词,她竟如此记在心上,忙略躬了躬腰,让道:“这么贵重的天子佩刀,我怎好领受?”并不敢伸手接收。
“大王不必推辞。”如意将刀在手上来回翻转,鞘上的五色宝石在夕阳的映照下幻出了耀目的光彩,轻叹了一声,当年若梁帝不执意征讨狄戎,便不会早崩,那朝中绝不敢有人篡逆,狄戎亦绝不敢轻易南下,如今这般危急的时刻根本无从谈起;可叹自己父皇用性命换来的关南之地,竟眼看着要葬送在魏逆手中!不觉煞是讽刺。
“出身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我父皇抱憾未能踏平狄戎;明日大王冒死出征,实乃完父皇的未竟之志;他既不能亲眼看着大王收复失地,便让这把刀替他做一见证罢?”如意郑重地再次递到他眼前:“还请大王成全妾。”
少泓闻听此番言论,这大好江山传到大魏竟然朝不保夕,亦深觉惭愧,自是无法再推托,忙恭敬地双手接过,高举过头顶:“梁帝的遗命,亦是天下人所共愿,我却之不恭,唯有尽力而已。”
如意点头称善,又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轻轻唤了一声少泓哥哥,补上了一句:“不过,这刀是我爹爹留给我的唯一念想,我不送人的,还请哥哥答应我,待战事平息归朝后,一定亲手交还到我的手中。”
“我答应你!”再没有任何犹豫,少泓斩钉截铁地应道,然后小心地收入了怀中,再向她一抱拳,深深躬了腰施了告别之礼:“多谢如意的厚爱,我走了。”言罢,终是匆匆转身离去了。
秦王一出宫,得了信了的天子便赶紧回到了福宁宫中,说是心里不在意,脚下却是跑得飞快,一边叫人预备传晚膳,一边自己先入了寝殿中去找如意,只见她一人定定地坐在椅上,面沉似水目不斜视,继续就着剩下的茶盘,正重新又在制一盏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