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有一轮好月色,洛无双瞧着那抹月色落进水里,叹了一口气。
长到十八岁,洛无双只与两个男人有过长期接触。
一是林净川,她的大哥,再就是秦渊。
林净川的俊朗是山间雪,松上冰,让洛无双总愁这样的大哥是否能为她讨到一个嫂子。
而秦渊不是,秦渊足以叫满上京的好女儿魂牵梦萦,就如那捧月色,直照入人心间。
屋内蒙蒙水汽升腾着,将洛无双的发鬓和眉眼也濡湿了。她在门前踌躇不敢向前,手里的木盆也好似个烫手的宝贝,只管端得漫不经心,不敢往里投情。
这处算是书院最大的屋子,偏西这处让秦渊隔成汤池置放地。此刻里头有隐约的水声,像一把要命的钩子,让洛无双心思靡靡飞了起来。
秦渊在里头,能大致瞧出个湿漉漉的影子。那影子投在绡帐上,好似水里月影,玉山一座,洛无双抿了抿唇,惊觉自己心口跳得厉害。
怪了,从前入院时,她也在树上偷瞧,那会儿怎么就没怕呢?
“无双,回来了?”
银制的钩子开了腔,洛无双忙不迭点头,后知后觉想到:他又看不见,自己点头做什么。
她的脚似乎被无形的线缠住,一步一拖挪过去。那层帐子原为挡风、并不多夹密,洛无双绕过去,像绕过好一重山和水。里头秦渊背对着她,正垂脸,水声从他手里滴出来。
“你—”
洛无双忽地顿声。
她瞪大了眼睛,在秦渊光裸的脊背上、两片蝶骨之间,一道红疤斜着劈开,足足有横掌那么长,伤口已经结了暗痂,只是皮肉还狰狞着。洛无双反应过来时,手正摸在那口子上。而秦渊回过头瞧她,一脸的诧异。
“我……我看看……你……这个……”她忽然磕绊起来,不知是被秦渊看得,还是遮掩心里莫名的那一下心悸。
秦渊泡在温汤间,额上水汽沾裹流墨似的发,垂下肩膀,尖梢淌进水底,十分旖旎。他笑了笑,也大大咧咧伸手去摸,眉心皱着,只说:“皮糙肉厚,很快便好了。”
哪里皮糙肉厚,分明是莹白如女子才对!
可能是氤氲的水汽太过旖旎,洛无双的脑子里竟是冒出这样的念头。她半垂下眼,声音难得地很轻很轻地问:“疼吗?”
“不疼啊。”秦渊垂下的眼梢有一滴水,他一笑,水落了下来,“你莫要摸了,本来就还有些痒,你这样搔着就更痒了。”
怎么会不疼呢?洛无双心里叹了一口气。当那伤口豁然闯入眼后,就像生生碍了她的眼,原本隔着一层雾,雾里寻花一般的东西,好似逐渐明朗起来。
月影落在了水里,有什么东西也落在洛无双心底。
那天晚上,洛无双知道了两件事,两件都让她无法释怀的事:一是,原来秦渊受伤,自己也会这么难过;二是秦渊告诉她,林家对外已经将林思渺逐出了宗籍。
秦渊原本是想质问她,究竟做了什么惹那么多人围追堵截。她难以开口,就一个劲为他泼着温水,泼得他一个劲哆嗦,攥住她的手说:“你就不想想,是什么人一直追着你不放?”
洛无双愣了愣,继而难得老实一回:“是唐门,安都唐家,你会中毒,恐怕也是因为他们追过来了。”
她心里隐约有这样的想法,却不敢说,直到现在实在瞒不住了。
秦渊身上为她而受的伤也不止一处,就是死,也该让人家死个明白不是?
见她坦诚,秦渊也不由得生疑:“逃婚的是林家小姐,他们何故抓着你不放?
“难道你还真和那二小姐有些什么?”
洛无双手里的水瓢砸了过去,直说秦渊说话真是没谱,什么叫她与林二小姐真有什么。
“若有什么,我们私奔便是,我何苦还去救你?!”洛无双理直气壮地说着,末了,又觉得还是补一句,“她是我义妹,是以唐家追不到她,便来追我了。”
秦渊不咸不淡地“哦”了一声,好似实在想不通,与她道:“只是你真不知你那义妹在何处?如今林家发了英雄书,与那林二小姐断了关系,若是她再落在唐家手上,怕是没有什么好下场。”
“我真不知道她……你说什么?”
指缝间的水有些凉,洛无双怔然顿住,好久才缓过神。
她的父亲不要她了?林家与她断了关系?
这些年的教养,敌不过她带走的避毒玉与紫金芒刀吗?哥哥又知不知道这事,没有拦住父亲?
她的脑子里乱得要命。秦渊见她这样,神色又沉了下去。他以为洛无双与林思渺之间一定真有些什么,不然洛无双不会如此失态。
秦渊觉得血气有些上头,这场劫后余生的澡泡得秦渊头昏—
迷迷糊糊间,秦渊已被洛无双拖回了屋。洛无双坐在床边,秦渊一只手还拽着她。他隐约说着什么莫要担心之类的话,放在平时,洛无双定要说一句“废话”,而此刻,她也随他拽着。望着他沉沉睡去的面孔,她缄默不语。
屋内那阵最初的冷香又漫开来。
洛无双想,不知不觉,倒也夏月了。
“什么?!要我考进天字班—”
缠绵雨时过去了,书院进入了蝉鸣时节。
一声几乎要掀翻房顶的异叫,让秦渊狠狠一拧眉。他示意秦渡拉着点,自己走去关了门。回身瞧洛无双,那人一副见了鬼的样子,有些好玩儿。
洛无双倒不是被秦渡拉下了,而是有些腿软。
她坐进一把黄花梨圈椅里,肩背一垮:“我考天字班?这不是难为人吗,要开除便开除好了,做这个给谁看?”
秦渡给了她一杯水,她一口喝下,苦得差点落泪。
“安神茶,别吐。”秦渊伸手拍了拍洛无双,愣让洛无双咽下,而后道,“你还挑三拣四起来?你可知道?因为我丢了小半条命,山长怕我上报父皇,这才愿退一步,不然就你火烧藏书阁这一条,他便誓死不再容你。”
他瞥了一眼洛无双从未操劳过的一双手。
“山长是个耿直的老学究,最宝贵的便是那一屋子的藏书。听说,前日秦策也不知吃了什么失心药,竟也亲自上山为你求情,却被山长给回绝了。也是极巧,这一回我在书院旁受伤,山长自觉难辞其咎,无法与父皇交代,这才有了回旋的余地。他能再原谅你一次,要求便是你得考上天字班!”
洛无双目光一闪,很明显是想趁机溜,秦澄极有眼力地插门落锁。
几人团团围住洛无双,丝毫不给她逃跑的空间,而年龄最小的秦澄瞧着很是气愤。
他说话有些稚气,嚷道:“真没想到,北洲三公子竟然是个临阵脱逃的胆小鬼!”
谁啊?你不要含血喷人!
洛无双握紧拳头,辩道:“我是胆小鬼就不会在这儿待这么久!”
“可四哥为你受伤,为你奔波,为你争取机会,你却一点都不珍惜,更是丝毫不想努力!”
他们各执一词,秦渊面色越发白,忽而闷哼一声,垂着脸扶在桌边。洛无双想起他背后的伤,几乎是下意识就想上前扶他,然而秦渡却先一步接手过去。
“四哥,你……”
他们揽在一处,秦渊侧过脸,眼底倒是十分透亮,乌漆转过光扫视秦渡。
他低声说:“无事。”袖子底下一掐,秦渡当即了然。
洛无双看着自己虚在半空中的手,心头发苦,比那杯安神茶还苦。她心头着急,自己也未说就要走,怎么还能把秦渊气倒?
她眼巴巴地望着秦渡给秦渊翻查了几处,不知如何是好。秦渡回身,语重心长地对洛无双说道:“这事也不怪你,阿澄是为四哥着急……”
秦渡一边扶着秦渊坐下,一边悠然道来。
“二哥自小便是皇亲中最出色的人物,少时被称为天降神童。在我们这些兄弟中,他与四哥,平分秋色,我们都知道他二人才是最后的储君人选。”
洛无双“哦”了一声,一面点头,一面想着秦渊的伤势,对这些皇家秘密,姑妄听之。
秦渡用余光瞥她,又道:“说来,四哥聪慧,父皇最是喜欢,原本就比二哥更受青睐些。只是秦策的养母,也就是他的亲姨母是当今贵妃,这些年,贵妃稳稳压了中宫皇后一头,全因沈氏一族外戚做大,多年来已是权倾朝野,即便是父皇也不可连根拔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