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正泽闻言,脸上终于露出破绽,疑惑道:“自出生起就带有心魔?”
慧明叹了一口气,点头肯定。
“能够压制心魔也是好事,弟子不胜感激。”沈正泽诚挚道。
慧明接着坦言道:“但压制心魔需施主浸没在谷底的灵泉中,寸步不离。换言之,施主可能余生都要在灵山谷底,一旦离开心魔就会肆虐。如此,施主还愿意吗?”
沈正泽没有即刻回答,思量再三,回道:“大师,能否容我去同师尊说说话,询问过他的意见再来答复。”
“最好不过。”慧明颔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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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初,法会结束的那日,谢灵均立于中庭,静默地望着碧绿的芭蕉叶。
法会早上结束,中午众僧便陆续辞别。
谢灵均思来想去,差点将手中的蕉叶掰下,等他回过神来,讷讷松手,决意去往法会找沈正泽。
未等他迈步,就听得熟悉的脚步声逐渐靠近。
诚如当日温怀瑾在青阳阁所做的那样,沈正泽在灵音寺也时刻保持自己的脚步声,以确保让别人听到他的行迹。
这是一种心照不宣的礼仪。
谢灵均微微一笑,平静下来,耐心等待对方的到来。
沈正泽自长廊另一头走来,稍一瞥便望见中庭的芭蕉叶下,一位挺拔貌美的男子白衫玉立。
“我有话要对你和师尊说。”沈正泽走了过来,笑着说。等一句话很缓慢地说完,他也就停在了谢灵均不远处。
谢灵均见到沈正泽清爽的笑容,心里也不由自主地轻快起来。
“慧明大师同你说了什么?”谢灵均掐了个法诀,传音道。
沈正泽但笑不语,只抬手挥了挥,示意谢灵均进屋说话。
谢灵均沿着小径踏入长廊,与沈正泽并肩停在江歇的房门口。
沈正泽抬手,轻轻拂去谢灵均身上细碎的冰雪残渣。过程中,他一手把着谢灵均的左肩,一手自上而下柔缓动作。接着俯身,最后半蹲,为谢灵均将白裳下摆也掸得干干净净。
谢灵均皱眉,诧异地看着沈正泽,又怕自己拒绝会伤了对方的心。
沈正泽最后稍微起身,俊逸白润的脸颊贴在谢灵均的腰侧,温柔地蹭了蹭。
谢灵均“呼”地出了口气,提着沈正泽的后颈,将人拎了起来。
——他喜欢沈正泽柔顺,却不愿对方卑微。他永远欣赏强者。
不等他们师兄弟抬手叩门,屋内的江歇主动打开房门,对两人道:“进来吧。”
进屋后,屋内只有两把椅子,江歇占了一把,便只剩下了一把。
沈正泽很有眼色地站在江歇面前,却没有坐下,他自然是想要将椅子留给谢灵均,但谢灵均心中也如他这般思考。
于是两人就都站着,比肩立于江歇身前。
江歇伸手摸了摸自己的本命剑,抬头问:“慧明大师怎么说?”
沈正泽抿了抿唇,无意识抬手触碰了自己滚烫的耳垂,和煦地笑道:“慧明禅师说我的心魔自幼就生长在体内,又说无法祓除,只能压制。”
江歇闻言,紧攥剑柄,有些讶异:“你的心魔怎么会自幼长在体内?”
“我也不晓得。”沈正泽笑意不减。
他心想:我前世直到一千岁都没有问题,这是确切无疑的。不知此时又如何会有心魔。
慧明大师既不可能骗他,自幼带有心魔一事也毋庸置疑。
这就涉及到了两世为何会不一样这个问题。
比如,前世大师兄一千多岁时都活得好好的,为何今生三百岁时忽然出了差池。又比如,前世的谢灵均应于今年而亡,可他却拜江歇为师,成为了江歇的三弟子。
不一样的地方太多,沈正泽的心魔只是其中一个。
直到现在,沈正泽才终于开始思考一个问题——为什么会重生?什么情况下才会重生?怎么样才能做到重生?
这绝非偶然!更不能退给天意。
“或许有人动了手脚吧。”沈正泽淡淡道,一点也不想在谈论自己,“看来我们或许错怪岑掌门了,他说我天生魔种,真是一点也不假。”
谢灵均伸手摸了摸沈正泽的脑袋,心中泛起怜惜。
他忍不住去想,沈正泽此刻是什么心情,又在想些什么,怎么能够这样轻描淡写。
沈正泽越是云淡风轻的样子,谢灵均越是止不住地心疼。
沈正泽先是握住谢灵均的手腕,而后眨了眨眼,又徐徐松手。他已经开始适应谢灵均随时随地的举止了,也由得对方去。
江歇对他们的亲昵行为视若无睹,开口道:“别理岑听雨,卦师惯会装神弄鬼,哄骗他人。倘若真有因果律,也并非一成不变。万事万物都已在冥冥之中注定的话,又要我们这些人来做什么?我相信人定胜天。”
江歇性子有些硬,不似姜政、温怀瑾师徒二人般为他人着想。
沈正泽深知江歇脾气,以为对方要说什么劝勉的大道理,外冷内热的那种。可万万没想到,对方说出来的话纯然是一种宽慰,外热内也热。
沈正泽差点挂不住笑意,动容道:“多谢师尊开导。”
他险些信了岑听雨的话,以为自己日后要霍乱人间,正陷入深深的自责与惶恐中,不论表现遮掩得如何好,心里到底不是滋味。
江歇的话打消了他的不安与隐忧。
先不说岑听雨算得准不准,就算真是切合了因果律,难道就真的不能改吗?他又怎么可能视万民于不顾,惑乱人间呢?
江歇的话对沈正泽是一种宽慰,对谢灵均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是了,人定胜天。”谢灵均轻声重复。
他自从在青阳阁的寒玉床上顿悟,获得了天启,能够偶尔窥测因果之后,也时常在思考这个问题——
既定的因果能否更改。
谢灵均此刻被江歇的话激励,相信“人定胜天”这一类话,也自然是因为自己内心早就有所倾斜。
他不是服输的性格,看到了令人心惊的画面,得知温怀瑾会死后,肯定会想着要去改变,而非逆来顺受,承认天道给予的结局。
“会好的。”谢灵均垂眸望着沈正泽后颈处的魔纹,淡然道,“既然慧明大师说能够压制你的心魔,那也不算没有办法……”
沈正泽转过头来,朝着谢灵均道:“可慧明大师还说,要想压制心魔,我就得一辈子呆在灵山脚下的泉水中。”
沈正泽的语气不复平静,终于泛起了一丝波澜。
这略微急切的话泄露了他极力掩饰的心情。
显然,沈正泽没有将“会好的”这三个字听进去,他始终认为“不会好”。
谢灵均的手从沈正泽的脑袋逐渐向下,划过对方的耳朵与脖颈后,悄悄收了回来。
“不会是一辈子,”谢灵均笃定道,“只是暂时待在灵音寺。你说了,如果只靠缚魔锁和捆仙绳,心魔只能压制百年。如果恳请高僧施法,一定可以延长。给我三百年的时间……”
沈正泽笑了笑,说:“我不争三百年之久,我只求朝夕。”
至此,谢灵均彻底明白沈正泽的意思——
对方看来是不愿留在灵音寺,宁愿靠着缚魔锁的微弱限制,获得百年的自由。
“沈正泽!”谢灵均有些薄怒,“你在说什么浑话!你才二十岁,你这样的人,少说还有万年寿辰。你竟然告诉你不愿留在灵音寺压制心魔,你难道只活一百……”
谢灵均的声音一开始有些高。接着越来越低,越来越沉,重得续不下去,断在了半途。
谢灵均开始怀疑。
难道沈正泽不想修道,而觉得修魔也无所谓么?所以才会不愿留在谷底的灵泉中。
留在灵山谷底,沈正泽一辈子自由也就交代了,活动的天地不过一方小小峡谷。而入魔成为魔修后,可以在深渊里来去自由,少说也有五湖四海可供他漫漫而游。
谢灵均这样想着,也懒得掩饰,直接问:“你想直接入魔吗?”
沈正泽一怔,不假思索地摇了摇头,否认道:“当然不是。”
他隐隐有种预感,一百年对于他而言,都显得有些宽绰了,他总疑心自己或不长久。
而且还有事情等着他去做,如果被困在谷底的灵泉之中,那昏睡的大师兄又要等谁去解救呢?
“那你想要怎样?”谢灵均有些不耐烦。他发觉自己又看不懂沈正泽了,这感觉让人不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