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径蜿蜒,细雨靡靡。
江彻健步如飞,孤身回到下榻的阁楼,在那片竹林前驻足。
夜风里竹影婆娑,灯火昏黄。
沈蔻的住处灯烛依旧亮着,只是极为安静,也不知她独自闷在屋里,是否睡着了。
江彻抬步穿过竹林,在她门前驻足。
“沈姑娘呢,睡了吗?”
“回禀穆王爷,沈姑娘才刚要了些纸笺,又研了新墨,这会儿想必还在侧间练字,尚未歇息。”仆妇跪在廊下,恭敬回禀。
江彻颔首,转身行至风口,迎着夜风雨丝撑开袍袖。
——今夜的宴席上,除了江州刺史徐通和槐水县令老崔,周遭几处县城和州府的官吏都来了,男人们济济一堂,觥筹交错之间,灌了江彻不少酒。虽说这点酒意只够令他生出六分醉意,那满身酒气却是颇浓烈的,于病弱的女子无益。
江彻不想给沈蔻留个酒鬼的印象。
他静静站了半晌,在衣衫尽湿前折身而入。
屋里很安静,熏了极淡的甜香。
两座阁楼的格局差不多,进门后左手边是起居坐卧所用,以珠帘锦帐相隔,右手边用作书房,供处理事务和接待访客。只不过男客那边装饰得古朴浑厚,文墨之气极浓,女眷这边则秀致瑰丽,装饰陈设透着婉约灵秀。
纱屏彩绣,上头春意盎然。
江彻踱步绕过去,看到沈蔻独自坐在书案后面。外头雨丝微凉,屋里倒是不暖不冷,她身上穿了件单薄的绣金纱衣,鸦青的头发并未挽起,随意披散着笼在肩上,露出另一侧秀致的脖颈,于烛光下轮廓曼妙,莹白如玉。
案上烛火高照,她执笔埋首,姿势认真。
江彻不由得顿住了脚步。
最初知道沈蔻在写戏本谋生时,江彻多少觉得那是她一时兴起,当不得真。似她这等娇生惯养且年纪尚幼的官家小姐,诗文曲赋上或许擅长,但要写出好的戏文,笔力必定欠缺火候——毕竟戏里离合悲欢、人间百态,其中的苦楚,年才及笄的少女未必尽知。
然而结果全然出乎江彻所料。
谢无相非但以千两之数来购她的戏本,还选了芙蓉班当家的旦角儿苏念来排演这出戏。
江彻即便不事声色,懒于戏曲,也知道整个京城的南戏班子里,芙蓉班绝对是拔得头筹的,眼光独到,戏本精良。能被他们拿来排演,沈蔻的戏本定是绝佳,就算最初粗糙稚嫩些,经了精心打磨,未必逊于那些戏文名家。
这着实令他刮目相看。
记忆里的沈蔻虽然颇有诗才,却多用在与人争强好胜上,所用的绫罗珠玉也多取自戚家,想法设法地博他留意,讨好取悦。只可惜那时他太过自负武断,将她视为戚氏婆媳之流,辜负了她藏在荒唐卑微之下的赤诚。
而眼前的沈蔻,却还是鲜活柔软的。
她不会再以盛装丽饰来取悦,以柔情小意来靠近,以委曲求全来讨好。哪怕他偶尔伸手过去,她都是爱答不理的,即便态度恭敬有礼,却甚少流露真心,仿佛两人间隔着一道难以戳破的纱屏——
她将界限划得泾渭分明,干净利落,在纱屏的那边自在恣意,丝毫没将他放在心上。
而他,心神却渐渐被她牵系。
江彻觑着少女,眸色渐柔。
窗外雨声滴在竹叶,淅沥轻响,窗缝里有一丝风钻进来,摇得烛火轻晃。他就那样静静站着,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纸上传来极轻的啪嗒声音,沈蔻随之搁笔,在墨迹未干的纸笺上擦了擦。伸手去取润喉的茶杯时,她忽然似察觉了什么,抬头望向这边。
烛影摇曳,她的眸中泛红,似有泪痕。
突然落进那双泪眼,江彻微怔。
他的对面,沈蔻也愣住了。
*
逗留官驿的这几日,沈蔻除了劳烦侍卫到苏家去探问苏夫人的病情之外,半步都没踏出过这座官驿。闲时除了翻书逗鸟,便是登上凉台发呆,清风明月入目,就着槐水的美味佳肴,渐渐有文思涌起。
藏于心底的那个故事亦愈来愈明晰。
今晚饭后无事,她便再度提笔。
大抵是外头下雨隔开喧嚣,令屋中格外安静的缘故,她今晚写得格外顺手,在长案前坐了整个时辰,初稿的纸笺都摆了好多张。沉浸其中时,情绪也被戏角拨动,她甚至不知道眼睛是何时湿润的,直到眼泪滴在纸上,晕染开大团的墨迹,才恍然惊觉。
她匆忙擦拭,察觉喉中干燥,欲喝茶润润。
随即,她察觉周遭不太对劲。
结果一抬头就看到了江彻。
他身上穿着鸭蛋青的暗纹交领长衫,银线绣出的起伏山峦和繁复云纹经了烛光映照,凭添端贵之感。脸上倒不似寻常冷硬,浮着微红的醉意,那双眼在雨夜里如同深湖,望之泓邃浩瀚——像是藏了万千情绪,在平静的表象下渐欲涌出。
目光相触,有片刻的安静。
还是沈蔻最先醒悟,起身道:“夜深雨重,王爷怎么过来了?”
“来看看你。”江彻踱步近前。
浓烈的酒味随同他的身影压过来,连同他的目光都似带了醉意。沈蔻被他那双眼睛看得心跳微乱,不动声色地垂眸避过,道:“王爷想是喝了不少,外头宋嫂还在,不如让她熬碗醒酒汤,送来给王爷解酒吧?”
“不用。他们说你病了。”
声音如磁石打磨,分明掺了疼惜。
沈蔻看惯了江彻的冷硬淡漠,极不适应他如今这样突如其来的温柔,便强自笑了笑道:“没有的事。是我懒得动,寻的借口。”
“可你哭了,眼睛都是红的。”
江彻攫住她目光,似欲看透背后裹起的真心。
酒意上涌,在嗅到少女身上淡淡的体香时,愈发惑人心智。江彻极力克制着杂念,脚步却不由自主地往前挪,将她困在长案与书架之间,若非沈蔻后退闪避的姿态提醒他两人如今的生疏,怕是能抬手去擦泪痕。
沈蔻退无可退,几乎抵在椅上。
“我不过是写着戏文,有些感慨罢了。伤春悲秋,女孩子不都这样吗,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倒是窗边风冷,再站下去该着凉了,有劳王爷往旁边挪一步,我去倒杯热水吧?”她小心翼翼的探问,见江彻还算清醒地让开了条缝,赶紧往外钻,欲逃离这逼仄的困局。
这意图清晰落在了江彻眼里。
那一瞬,有个模糊的画面自脑海掠过,令江彻隐约觉得,他要失去她了。
心中骤紧绷紧,江彻伸臂重重兜住了沈蔻。
“沈蔻,别走!”
声音紧张微哑,酒酣耳热,紧张之下,江彻抱得毫无分寸。
沈蔻几乎是撞在了他的胸膛。
年才及笄的少女,身量跟同龄人并无差别,放在挺拔昂藏的江彻跟前,着实幼弱娇小。脑门和鼻子被撞得隐隐作痛,双肩亦被他揽着紧紧贴在他胸前,男人熟悉的气息与酒味混合着落在鼻端,着实让沈蔻懵了好半天。
而后背上,隔着初秋的单薄衣衫,男人掌心滚烫。
当真是醉疯了!
沈蔻脑海里嗡的一声,无端想起件旧事——
是在前世的重阳节,她跟着戚老夫人婆媳去登高,名为赏秋散心,实则盯着江彻的动静,存心偶遇。后来两处相逢,她拎着小酒坛里装着的菊花酒,欲送予江彻品尝,被拒绝后心中黯然,便借着崎岖山路假装崴脚,扑向了江彻怀里。
彼时江彻反应极快,伸手扶住她肩,让沈蔻算盘落空,只刚沾到他胸前的衣衫。
沈蔻却仍心喜,将那一瞬的亲近和他掌心握在肩膀的感觉回味了很久,甚至梦中亦为之欢欣鼓舞。情窦初开的少女,连蜻蜓点水的碰触都格外珍视,奉如珍宝,以至妄念丛生。
想想都觉得卑微可怜。
如今,心境却迥然不同了。
沈蔻被困在男人温热的胸前,前尘旧事瞬息闪过。她的目光扫过他领口的绣纹,落向干净的喉结,和她曾肖想过无数遍的唇瓣,清醒而无奈地笑了笑。
黄粱一梦,旧事尽如泡沫幻灭。
她清醒自持不再发疯,谁知道江彻竟发起疯来了?
以为她是顾柔么?
心里隐隐觉得悲酸难过,沈蔻伸手轻推江彻的腰腹,低声道:“王爷若还不松手,我就该被勒死了。”极轻松的语气,仿若调侃。
江彻微怔,从方才那一瞬紧张害怕的情绪里缓过来,瞧她额上被撞出极浅的纽扣印子,白嫩的脸颊亦微微泛红,不由稍松力道。他的姿势却没变,仍拿双臂将她圈在怀里,隔着咫尺的距离,只消他稍稍低头,便可亲在她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