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初月早点流落在外,和身有残疾的母亲一起生活,受尽了苦难,直到母亲重病过世,才被温府的人找到接回本家,那时他也不过十来岁。温府家大业大,父亲又重情重义,即便不能给他温家四少爷的名分,也能给他锦衣玉食、无忧无虑的后半生,可这一切都被那一头天生异于常人的白发毁了,二夫人变着花样编排他,温栎多次当面侮辱他,温府的下人都对他指指点点,就连父亲,看他的眼神也是冷的,温烨还曾撞见过好几次他伤痕累累地从父亲房里出来。
至此,再优渥的环境也给不了他一丝宽慰,那清秀的脸上难见笑容。
那时温烨自己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半大孩子,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受折磨受委屈,什么也不能为他做,甚至在他独自垂泪的时候,都不敢上前宽慰几句——但现在不一样了,温家大部分生意都被他接手,父亲有意退位,二夫人再怎么作妖,家主之位也非他莫属了。等到那时,他就能给温初月一个安定的后半生,即便温初月的腿疾一生都没有治好,他也能照顾他一辈子。
他这些年在外走南闯北,除了拓宽商路之外,还在不断地寻找治好温初月双腿的办法,办法找到不少,只是都没什么起色,温初月也相当抗拒,但这次不一样,他找到了应对白发的法子,不幸的根源能彻底断绝,他以为温初月会很开心的。
可温初月只是不咸不淡地睨了他一眼,道:“你以为我这些年在温府受的屈辱,都是这头白发造成的?”
温烨直视着他的眼睛:“难道不是吗?”
温初月勾唇笑了笑,笑出一脸淡漠疏离:“我很喜欢我的头发,劳您费心了。”
“……是吗?”这回温初月的拒绝连一点多余的解释都没有,一句话把温烨多年以来为他付出的心血全盘否定,温烨看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明明近在眼前,却像海中月般渺远而不可及。
温烨低头喃喃道:“阿月,你好像变了……”
“温烨,你还是那么天真,”温初月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道,“方才我在书中看到一个故事,你想听听吗?”
温烨抬眼木讷地看着他,点了点头,温初月接着道:“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山村里有一间庙,庙里有个老僧人,老僧人每次下山遇到一些无家可归的孩子,就会把他们接到庙里,给他们吃,给他们穿,把庙里的香火钱都拿出来供他们念私塾,将每一个孩子都视如己出。久而久之,老僧人收养的孩子多了,他的事迹便流传开来,成了远近闻名的大善人,人们被老僧人的善举所感动,纷纷来庙中参拜,庙中香火便旺盛了起来,老僧人也宽裕了,便把小庙修缮了一番,以便收养更多孩童。在人们饱受战乱折磨的年代中,老僧的故事逐渐流传为一段佳话。
“许多年过去了,一个书生回乡经过山中,忽然风雨大作,书生想起那老僧人的事迹,便寻到庙中避雨,想见识一下这传闻中的至善之人,老僧人如想象一般慈眉善目,热情地迎他进了门,拿最好的斋菜招待他,还嘱咐他山中多野兽,夜里不要出门。庙中果然如坊间传闻,有许多孩童居住,各个精神饱满、元气十足,书生有感于孩童绕膝的场景,自请为老僧立传,以传颂后世。老僧难却书生盛情,只得任他多逗留一些时日。
“书生在庙中逗留了月余,逐渐与庙中孩童熟识,偶尔会发现孩子少了几个,老僧便说是送到山下念书去了,书生虽觉得老僧不把年纪相仿的孩子一起送去念书有些奇怪,想到许是因为庙中香火有限,也没多做考虑。直到最后一天,书生奋笔疾书至深夜,总算将传记完成,他第一次没有听从老僧夜里不要出门的嘱咐,第一时间抱着一叠纸去找老僧,老僧却不在房中。
“书生四下寻了寻,未能找到老僧,只听到庙外有人声。山中夜里向来清净,鲜有人来,书生便悄然靠近,想去看个究竟。他先是看到了三个满身横肉的汉子,他们身后放着一个简陋的轿子,然后看到了老僧,老僧怀里抱了一个熟睡的孩子,那孩子年纪不大,长得甚是可爱,个性又开朗,与书生颇为亲近。那老僧将孩子交给为首的男人,男人翻出几锭银子递给老僧,对他说‘这次的货不错,多给你两成’,说完,招呼手下把孩子绑在轿子上,抬下山了。那孩子至始至终一动不动,睡眠再深的人也不至于如此,一看就是被人下了药。书生这才明白过来,老僧收养这么多无依无靠的孩子,只是为了能换点银钱,供他们吃饱穿暖,只是为了‘货物’能有个好的‘成色’。”
温初月顿了顿,一双眼紧紧盯着温烨,不紧不慢地说:“所谓善人,不过裹在皮肉外的一层壳,以掩藏其中腐坏的内心,所谓善举,不过是精心设计的敛财手段,而孩子们翘首期盼的‘私塾’,不过是形形色色的人间炼狱。那口口声声慈悲为怀的人心中供奉的并不是哪路神佛,而是饮血啖肉的夜叉,书生虽明白了这一切,却终究没救下那个孩子,甚至都没勇气拆穿老僧,将自己写的传记扔进暖炉里烧了个干净,便不辞而别了。”
温烨急忙追问道:“后来呢?”
温初月轻摇手中的折扇,漫不经心回道:“后来啊,你就来接我了,后续如何我也不知道咯。”
温烨却不容他一句话带过,忽然倾身上前,双手死死扣住温初月的肩膀,沉声道:“依你看,那老僧该如何?”
温初月的肩膀被他大力捏得咯咯作响,却没推开他,反而迎上他的视线,露出一个诡谲的笑容,道:“自然是不得好死。”
第14章 伊人如莲(5)
“阿月,父亲他不是这种人!”
温烨的声音近乎嘶吼,他虽听懂了温初月含沙射影的故事,却始终不愿承认父亲就是老僧,而他自己就是那怯懦书生。
毕竟“父亲”二字,天生就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父亲是他这一生中第一个敬佩的人,是他母亲唯一深爱的男人。从他记事起,就总是在凝望那高大的背影,想着自己何时才有资格站在父亲身边,他这半生,一直在追赶父亲的步伐。他也曾见识过父亲恶的一面,但他始终不愿承认那是父亲隐藏的真实面目——他不愿否定父亲,因为否定他就像是在否定这些年一直追赶着他的自己。
“不是在说故事吗,怎么扯到父亲身上去了?”温初月拿扇骨在温烨手背上重重拍了一下,“还有,别随便碰我,也别再叫我阿月了。”
温烨被他冰冷的视线扎得一激灵,下意识地收回手。半晌,才盯着地面,一脸戚戚然道:“好,温朗,你的意思是,过往的情分全部不作数了吗?”
温初月漠然看着眼前这个高大的男人,目光似有些悲悯,在温府的日子所有关怀和温暖几乎都是来自于他,摒除一切身份地位,单就温烨这个人而言,温初月是不抗拒跟他亲近的。
可他太天真了,他这一生都在阳关大道上笔直地前行,连暗处是什么样子都未曾见识,注定只能被恶人利用,被那个恶魔,或是温初月自己。
“我也曾……算了。”
温初月起了个头,却像过往无数次一样,终究没能把话说下去。
温初月十五岁那一年,温烨刚二十出头,他第一次跟随父亲出了远门,从西域给温初月带回来许多稀奇的物件,温初月收到之后很开心,每天都把那些个小玩意儿拿出来摆弄。
他还买了一对挂在腰上的小猫形状的铃铛,他自己一个,温初月一个,温初月很是喜欢,每天把铃铛挂在腰带上。
那年十七岁的温栎已经相当高大,比温初月要高上一个头,站在温初月面前有种特殊的威压,他每次见温初月挂着那铃铛便要恶意羞辱一番,温初月平日里被他恶言相对惯了,本来不痛不痒,却在听到他说“你这种人不配带着大哥给的东西”时,第一次对温栎萌生了恨意。
当然,那时弱小的少年并没有反抗的能力,他依旧固执地挂着小猫铃铛,只是会刻意避开温栎了。
二公子温骁常年在关外,只有过年才会回来几天,除了父母兄弟几个,与其他人都相当疏远,自然也包括没见过几次面的温初月。三公子温栎倒是常在府上,就和他那擅长编排的娘一样,变着花样折磨他,只是和他娘目的不太一样,二夫人不过想把人赶走,他却是觉得折磨这么一个小东西很有意思,温初月从他的眼神中就能看出来。听闻大夫人善良贤惠,只是在诞下温骁不久就离世了,否则也没有二夫人和温栎什么事儿。而父亲,父亲只会给他带来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