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柜门打开来,有大卷纸放在最上面一层的小筥上,纸也有些潮,有的地方也黄了,还有很多完全没有用过。那卷纸的最上面几层,用饭粒糊着一根两端黑色中间黄色的羽毛。羽毛的一旁,贴着一朵干的樱花,樱花上本来书写着非常精妙的蝇头小字,可那花瓣枯黄后,字迹也就看不清楚了。
到这个年纪,对以前的哥哥的回忆,大部分想不起来。有些则不愿意去想,就算想起来了,也没什么感触。唯独关于这根羽毛的记忆,像蔷薇那样,总是鲜明地开在心里。沿着这唯一的线索,许多许多的以前的事,也会被带到眼前。
哥哥在最漂亮的时候,是大家的哥哥。
他说着,“早上好啊。”纵使脸上没有带笑,可能气色也不好。偏偏周遭的空气都像是会笑似的,被问候了的命妇、使女乃至洗厕人,都会报以尽可能漂亮的笑容。那么这时候非常腼腆的哥哥,也禁不住会跟着笑。
每天家里固定吃的两顿饭,有时是三顿。准备菜肴的时候,哥哥都会去厨房里提前看一下,在自己看来,倒并非是关心下人。只是他的性格非常小心,整天有一些焦虑的感觉,所以关乎“食”这件大事,一定要亲自确认才会安心。
就那样子去巡视,再回来,未免有些不近人情。哥哥因为不好意思,会对佣人们说“好了吗?”或是“完成的就一起端出来”的话。于是久而久之,哥哥的名讳都成了“体贴”的别称。
要是在家里举办歌会、酒会或者佛会,那可真是了不得的事。哥哥在那种时候,全然无法休息,人站在主殿的大厅里,从早指挥到晚,比耕牛还要辛苦。父亲只是说,“爱做这种事,倒是很好的。”兴许害怕在人前闹出纰漏,在宴会上的哥哥倒不去争当一个司仪。有时候父亲叫他吟歌或者献艺,他都十分的为难。
但是有一件事情,却很出乎全家人意料的,哥哥喝酒很厉害。一开始父亲抱着玩笑的态度,给哥哥喝上那么一点,久而久之就会发现,哥哥喝多少也没有关系,实在很惊奇。有爱喝酒的亲戚,装作酒鬼来家里闹事的,或者来讨酒喝。只要派哥哥出马,也只有老老实实离开的份。以前在上皇举办的宴席上,哥哥以一己之力,喝得所有殿上人都酩酊大醉,还很从容的样子,自己实在是羡慕得不得了。可自己去喝的话,三两口就觉得难受了,以后也不大敢碰这一类的饮料。
哥哥到了上学的年纪,呆在家里的时间大大的减少。好不容易下学回到家里,也只是关在房间里,一个人读着书。设若自己前去寻找,还要遭受父母的责骂。哥哥加冠的那年,听家里的侍女说,“这个年纪的孩子居然能够到御前给皇帝陛下讲课。就算我说给自己家里人听,也会觉得无法相信。”父亲在那两天十分高兴,还把唐国舶来的一只金子做的小鹤送给自己,大概就是这种原因。
母亲尤其喜欢说的,便是”你哥哥做得多好”,“正信学这个的时候”的话。哥哥的完美,倘若没有伴随比较这个概念,这样快乐的日子也许不会有尽头。可“比较”这一至恶的发明,竟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与自己息息相关。
哥哥上学时,据说很讨老师的喜欢。有一回哥哥在家中周旋不停的样子,为自己所见,出于好奇,便躲在一旁,看到哥哥偷偷地把父亲送给他的唐墨,藏到衣服里,一路带到学校。大概就是送给了那个老师。
这件事给自己的印象也非常深刻,看似真情实意的哥哥,以小心谨慎的处事原则,圆滑地活着。大家眼里的真诚,正是哥哥的伪善。
有一年的春天,自己在寝室门口的一丛桔梗中,发现一只翅膀有点金色的小鸟。那时候全无雏鸟概念的自己,来到那小鸟面前,小鸟也不飞走,就欢喜地将它捧到手里,带回房间。心里一面害怕这小鸟会饿死,一面生怕说给其他人听了,模仿着“忠赖夫人”把这鸟儿夺走。等到了中午,就悄悄跑到厨房里找米。回房间的时候,正打算喂那小鸟呢,哥哥乍然在身后问,“在做什么呢?”把自己吓得心脏几乎跳出来了。原来哥哥刚才就一直跟着自己呢,这也是很讨厌的!
“是在喂什么动物呢?又把小鸡小鸭藏在家里了吧?”哥哥这样问。自己就把小鸟攥在手里,怎么样也不想让哥哥知道。结果那小鸟挣扎起来,“啾啾”地凌厉地叫唤。实在是招恨死了,几乎就想把它直接塞进内衣里,结果还是给哥哥看见了。
“这是金翅雀呐,快给我吧,几乎要被你攥死了。”
自己有点生气地说,“唯独你,我是不愿给的。”
哥哥不禁笑着问,“为什么呢?”
这笑尽管很不适时宜,可这时候的哥哥,实在漂亮的叫人目光也不舍得移开。心里的气不知怎么的,也能消退下去一些。可抓着小鸟的手还是不愿松。哥哥不知哪里变出一截樱木的枝,“拿这个换吧。”
这实在是很普通的东西,他是怎么好意思跟自己开口的呢?哥哥立刻又说,“你看着吧,这个樱花的花瓣上,我给很小心地写了字。”
“什么呀。”凑近一看,有一朵脏兮兮的花上,果然密密麻麻写着小字。这就很值得惊奇了,想要当即得到这枝花,给放在自己日记里夹着才好呢。可就这样屈服下来,自己也要看不起自己。父亲总是把松柏之后凋的话挂在嘴边。只是因为喜欢一样东西,就将自己心里的决心随意地给背弃了,那是说出去都很难为情的事。故而抓着小鸟的手,一直没有松开。
哥哥没有办法,把那枝樱花插在自己的头发里,又说,“是会还给你的,再这样抓着,真的要死掉了呀。”
这语气很沉重,加之那小鸟一直咬着指头上的肉,确实忍得很辛苦,唯有把它放到哥哥的手上。
哥哥得到小鸟,这会儿又跟说好的不一样了,“把它放走吧?”
听到这样的话,自己难过的几乎掉下眼泪了。藤大纳言对小动物的喜欢,乃至于不论拿什么奇珍异宝交换,都不愿意。明知这点的哥哥,却欺骗了自己,一下就气得把头发里的樱花□□,差点儿扔在地上。可这一件东西就此毁坏,也很舍不得,自己左右为难着,忍不住哭了起来。
哥哥急忙说,“哎呀,刚才说过的话不作数吧。等把这个金翅雀驯养好了,就用一根绳子拴着给你玩。”
刚才就将自己骗了一回,这时候再怎么也不愿相信了,只管自己哭,把乳母也招了来。哥哥就把那小鸟放回到榻榻米上,抱着自己的肩膀,不停地说,“不拿走了。”
听到哥哥这样说,心里是很高兴的。可自己仍然毫无理由地哭个不停。把更多的侍女都招引来了,大家里里外外地将自己围着,叽叽喳喳地讨论。这时候哥哥也着急了,一直给自己说安慰的话。
那些话自己听着很喜欢,嘴巴却完全不听使唤,“拿走吧!那就拿走吧!反正不要也没关系!拿走了我再找一个。新的要是也拿走了,我就再找。一直找到哥哥也不要了为止。”
这话说得太过分了,自己也没想到会这样说。哥哥也只不过是个比自己大了四岁的孩子,此时的眼眶也发着红。哥哥抱着自己,一直在道歉,“对不起,对不起。都是哥哥的错,哥哥再也不说这样的话了。”
那个小鸟留给自己,却养得一天比一天衰弱,一点东西也不肯吃,灌也灌不进,去恳求乳母,她也没什么办法。恐怕就是给哥哥说中的,给自己捏得快死了,再怎么精心照料也徒劳无益。
最后只得交还到哥哥手里,不知道哥哥用什么办法,教那小鸟肯吃一点东西了。可是那雀儿白天也总闭着眼睛,翅膀时常耷拉着,再也没有收回去。哥哥也很为难地对自己说,“要是死掉的话,也不要太难过。”
本以为会被别人害死,而处处提防。到头来呢,自己才是害死小鸟的罪魁祸首,那种无微不至的爱护反倒成了罪孽,多么可笑的事。于是自己对哥哥说,“那就放回到外边去吧。”
眼看着这小鸟死去,实在于心不忍。哥哥便答应了。
又过了几天,再去西之对探问鸟儿的事时,却发现这小鸟竟变得十分好动,因为羽毛还像一根根管子似的,听哥哥说是还在生长,没有办法飞,就在房间里面跳来跳去。虽然不能说是活泼,仍很出乎自己的意料。自己又禁不住对哥哥说道,“你原来在骗我啊!为什么不放它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