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江南+番外(45)

“那是谁?是内大臣吗?”

嗡嗡不停的,所有人都是苍蝇,围在自己的身旁不肯散开。左大将冲自己大喊道,“喂!为什么要骗人呢?”

什么?我骗他?没有。哪里的事?……自己的画难道给他见着了?

叔叔的声音恰好在耳畔响道,“不论长什么样子,居然都能做出与狗无异的行为来,那么倒不如教我家那条也来做大臣好了。”

所有人的声音都变远了,他们畅所欲言着,全然不能为自己所听见。桃红的嘴唇也好,瓷白的皮肤也罢,像是装潢精美的中国绘,显在面前这么一下子,就永远不能再忘记。

浓淡正好的眉毛,有谁能忍心替他拔去?阳光明媚的天气,连同睫毛也像是唐器上的螺钿,不知为何,竟放出着细小的光点。哥哥的脸若给天女见到了,说不定也要嫉羡。不,一定会嫉羡。不若说,除非日本也能出现安仁子建那样的人,否则于哥哥而言,根本没有比较的必要。

想到这里,自己的双手颤抖起来。心里那盏灯,将心底里的昏暗池水一起照亮了,美得不可方物的金鲤,刹那游动在眼前。

自己比谁都要清楚的那张浮动着树根的脸,几乎无法完整地回忆起来。这个时候,人群中有一双眼睛,箭一样地射在自己身上。

头弁正与自己对望,周遭的空气仿佛沸腾了。那双同样滚烫的,包含着对女人无限渴求的眼睛里,好像住着两条长出女人脑袋的金鲤。

不,绝不是这样的。哥哥与鲤鱼毫不相干。那个人绝不是哥哥。

“喂,你是农民出身的吗?哥哥穿着半靴却跑得比狗还要快,弟弟想必差不到哪里去吧?”左大将在自己肩头重重地拍一下。

“对不起……”

“哈哈,对不起?真的是你哥哥吗?连哥哥的长相都记不清的话,搞不好难波津之歌也要重新学习才行呢!对了,假名会用吗?”

三两个人禁不住笑了。

“要找他回来,我去找哥哥回来。”

“什么?找什么?”

浓烈如火的恨意,一下子涌上心头。必须要把那样的哥哥找回来。拉开左大将的手,自己一下风一样地跑起来。大腹便便的公卿们,个个都成了身后小小的黑点。

第20章 (二十)

直至看不到左大将那一群人, 藤大纳言仍煞有介事地奔走了一会儿,实在是很累的时候,步子就会不觉缓慢下来, 找人的想法也会消失的无影无踪。临近夜晚的这段时间,聆听着秋虫的鸣叫, 自己在皇宫里散起了步。在大内里转了一大圈,哥哥也没能够被找到。

经过后凉殿,陛下正坐在台阶上,唱很古怪的歌。自己站到他那视线里, 停住了。陛下却如同没见到自己似的, 自顾自地在那里摇头晃脑地唱。好像是刚才舞会上的《无益的小松》吧?可听了一会儿,唱的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妾身宛似姬小松,观君当可寿千年”[6]这样唱着,大概是变调的流行曲。

来回唱了两遍,陛下忽然指着自己大喊道, “小野宫三位!小野宫三位!”

被点到名的自己, 反倒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就笑笑道:

“您在做什么呀?”

“在喂鸟呢!”他这样说时, 连侍候着的卫士都笑了。哪儿有什么喂鸟的人呢?宫中有个宴会结束后撒食的惯例, 为的就是让鸟去吃, 可实际上,去捡食的都是下等的宫人,那可真是比鸟来的快很多呢。

“小野宫三位在喂鸟呢!”陛下又大呼小叫道。

“喂鸟, 是吗?”

“一边喂着鸟,一边来问我该怎么办呢。”

“那不是小野宫三位,是小野宫二位在喂鸟。”自己猜想着, 是哥哥落在洒着食的席子上的样子,为陛下见到了。可朱雀帝一昧地舞动着手指道,“小野宫三位在喂鸟呢。”

于是自己也真的做出撒食的动作来,逗得陛下哈哈大笑。

不论是讨好的滑稽动作还是夸张的笑脸,自己都做的很勉强,刚才的奔波里,好像耗尽了所有的力气。真是奇怪,谁也没有要求,自己自说自话地做了。现在就连嘴巴也好像长在了别人身上,莫名其妙地问道,“可以去喂鱼吗?”

“去哪儿?”

“那边的御川。”

“好啊。”陛下想都没想地说。

其实现在的自己,连站着的力气也没有。可还是弯下身将指贯的两只裤脚收起来,又往上拉。当着大家的面,说是要去喂鱼,陛下也从台阶上跑下来,跟着要一起。一群人重新回到哥哥被推倒的那个地方,已经什么人也没有了。

自己脱下半靴,翻过栏杆,准备下到水里去。引得陛下也“哦、哦!”地惊叫着。陛下身边的藏人忧心忡忡地看着自己,“是在开玩笑吧?这哪里是什么喂鱼?陛下说的话,由着去也不是不行的。若只是为了讨好尽管免了吧。”

这说的实在是很煞风景。虽然做出这种举动,也不是自己的初衷,何况这天的晚风,这么寒冷,光是用脚尖碰到水面,都凉如针刺,可事情到这一步,已经停不下来了。

自己近乎疯狂地往水里扑去,御川水浸到大腿,浑身直打哆嗦。其实根本不应该是这样的。可表演的欲望一点被点燃,无论如何都停止不了。藤大纳言从未想过要真的找回哥哥的面具。何况要从何找起?一想到哥哥在人前出丑的种种,掺杂方才被众人所指的委屈。自己的眼泪都快要掉下来了。

分明不是自己受了屈辱,却比自己受了屈辱更甚。就算毫不受辱,只要呆在人前,自找麻烦的心思就会油然而生。以前强装委屈,或自讨苦吃,是为了博得家人的爱,现在是为了什么呢?

岸上的陛下,对藤大纳言大呼小叫,作势要跟着下水。侍候的藏人也只是将陛下拉着,对藤大纳言歉意地笑笑。去寻找不可能被寻找到的面具,还是当下的滑稽表演,带来的无非是绝望。越是觉得绝望,越是表现得疯狂。干脆躺在这水里也无妨吧。而且仔细想想,还有谁能得到允许下到御川里的特许?恐怕世间也唯己一人。得到这种驱使而前进的双脚,忽然间碰到了一个很光滑的东西。

藤大纳言心里咚咚地跳着,伸手往水里一探,哥哥的面具被老老实实地抓在手里。本来不指望找到的东西,一下子找到了,心里反而不一定会高兴。

从水里走上来,任风吹着,比在水里还要寒冷,拿着面具的自己,不断地打着颤。连自己的前驱也找到这里来了,大声问道,“怎么弄成这个样子?就算是对式部大辅也不好交代。”

朱雀帝攥自己的手问,“不喂了吗?”

藤大纳言的双脚离开水不久,就变得像恶鬼那般通红,仔细地看,那脚趾也长得很奇怪。别人大都是五根指头都很匀称,就算不慎在外人面前露了出来,也能当做美丽的风景给人家收获。而自己却生长着一根颇为粗壮,甚至可以说是诡异的二趾,较大脚趾长出一大截。因为一度能够见到的赤足也只有自己的,从前还以为人人的脚趾都生来这样。

现在这双脚变成了红色,愈发显得怪异,真的好像恶鬼的双足立在地上。衣服上的水滴滴答答地往下淌。以自己为中心的这一小块地方好像正在下雨。

本来还想佯装没有事的样子,对陛下说些玩笑话。可自己的眼泪一下夺眶而出,嘴上难以抑制地说道,“我想回家。”

哥哥在毁容以前有写日记的习惯,凡是家里事都要掺一脚的自己,也亦步亦趋地弄了一卷写日记的纸。其实自己根本没有写作的心思,大多时候,也只是在上面涂涂画画,要么就是写一些口无遮拦的牢骚。那时女房间有一种将时下鲜花收集起来夹在书信的流行。藤大纳言也就学着她们的样子,把小石子,蚂蚁的尸体,或者竹叶也放到纸张的夹层里去,母亲的一个女房就对自己大声说,“这样是不可行的!”还把自己收集的宝物信手抖落到院子里,晚上的时候,自己看见这个女人从自己的日记里偷纸。

藤大纳言背后将她喊作忠赖夫人[7],不慎被人听到了,竟咯咯笑着,也跟着这样叫。后来到底觉得是很不好的话,久而久之,将那个女房做的事遗忘在脑后。

千辛万苦地回到家里,哥哥也没有回来的迹象,藤大纳言给自己换了一套衣服,卷起竹帘,将那只面具铺到外面的箦子上。坐下来任晚风吹着,不禁想起来很多事情。搬到西之对来后,哥哥原来的家具都维持原样,唯一带过来的只有一只中国式的双层柜。很多家具在自己成年时都换了新的,大概是觉得再这样放下去很不吉利。母亲生前所能留下的家具,也就是这么一只柜子。里面放着小时候玩的双六,丝线编织的装饰性的鞠,五月五用过的长命缕,一盒贝合,以前的日记,还有一些已经没有味道的香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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