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枕邯郸+番外(68)

作者:景相宜 阅读记录 TXT下载

他大概没有比当时更认真的时刻了。

对自己的个性,他清楚已极,即使在他光辉万丈的少年时代,褪去家境镀上的金装,他仍旧是不惹人喜爱的,这跟学业外貌都毫无关系,人们愿意看他,却未必愿意接近他,承受他不健全的人格和他的冷冰冰。十五六岁,最需要朋友的年纪,赵邯郸恰当地出现,被他父亲安排进沈宁生活的空白。仿佛上天选定的对象,沈宁一伸手便触到了他。

那么,那些目不转睛的凝视,那些不动声色的关心,那些故意的抵抗与看低,那些无声的陪伴与交心,第一次派上用场,使用得如此彻底,彻底到几年之后,依然在他身体里告罄用尽。

他不能说自己爱赵邯郸,那是他没有学会的东西。他不想说谎。但如果他对赵邯郸不是的话,他对其他人更不可能是了。所以为着这最接近的一个,他勉强了自己。他甚至不觉得赵邯郸会回来,那样其实不错,在遥远城市里生活的赵邯郸,他会在黑暗中用想象去丰满。他希望赵邯郸能够快乐。这是他所能确定的真实。

那么,十八岁的沈宁或许陷入悲伤,二十二岁的沈宁或许依然抑郁,但三十岁的沈宁、四十岁的沈宁会如何?他总会从这场梦魇里走出来的。他需要的仅仅是时间。赵邯郸,这个名字都如历史般飘渺的人,亦会如烟散去,让清朗的阳光照进沈宁的天空。

可是他回来了。沈宁绝望地想道。他回来了。这念头沉寂了大半年才舍得从他心底浮起来。

他总是不去想。

对不起,父亲、母亲、孤芳阿姨。

沈宁在心里忏悔。

站在你们面前,我却只能想到我和赵邯郸之间的事情。

我是个非常……非常自私的人。

☆、呵护

今年要一起过年吗?

老高在发动汽车之前问他,特意挑了赵邯郸不在的时间。

沈宁说他不知道。

老高沉闷地应声,眉头皱得死紧,一脸愁闷纠结得像树皮。

“老高,别摆出这副表情。”

老高只好发动汽车,开出去几米他忽然反应过来,惊慌回头不忘刹停。

“二少爷你能看见了?!”

沈宁淡淡一笑:“还得戴一阵子眼镜。”

“那就好,那就好。”老高连连点头,跟干了整杯白酒似的脸上起火,他抓住方向盘,左右转转,好像第一次发现它能转动。就这么手忙脚乱了一两分钟,他才冷静下来,脸上的红色慢慢褪去,覆上一层汗湿的腻光。

“我就说……会好的。”

“谢谢。”

沈宁放松身体窝进座椅,目光看向窗外,城市的风景在镜片中一闪而过,不甚清晰地融化为斑驳色彩。这一次没有人在他耳边絮絮,把每一幕风景描述得清晰。他把车窗打开一点,风畅通地贯入,打散滞闷的空气,让清爽的冷风吹开郁结的心灵。

他加深了笑意,并一直维持到走进医院。

老高想陪他,沈宁摇头婉拒。他撑着手杖慢慢挪步,瓷砖笃笃作响。失明的日子仿佛就在昨天,他像做了一场噩梦,漫长到花费半年的时间。睁开眼,世界依然未变。

有护士帮忙指引,他顺利地找到诊室。顾扶芳替他打开门,卷起百叶窗帘。室内一下子亮起来,日光在白墙间反射,沈宁有些疲劳地闭了闭眼。

“你看起来好多了。”她将一杯热水递给沈宁,越过桌上的小盆栽。很用心的卡格式方格垫里装着浅口的花盆,多肉在其中生长,小小圆圆五颜六色的一团团,为办公室增添了少许生气。

“我想清楚一些事。”沈宁说道,目光依然不曾从植物上移开。他想自己跟长在盆里的植物并无不同,固执地扎根不愿转移,遇上来自邯郸的微风。他带来遥远的声息,另一片天地的风和雨。他无心地经过,而他用心地记忆。

他抬眼看向顾扶芳,神情平静,同他名字一般清雅端丽。

顾扶芳很少见他如此松弛,略有些惊讶,但那惊讶很快在她脸上化为一缕慈爱的微笑。

“容我冒昧,你想清楚了什么?”

沈宁将手贴在杯壁上取暖,阳光剪出他五指的影。指尖有纤薄上翘的弧度,像是细巧酒壶倾倒的嘴。他的双手如此光洁,没有任何疮疤的痕迹,半年多的精心养护让沉淀的色素逐渐分解剥离。

时间开始倒流。

“没什么,我只是发现,我是个自私的人。”

“我希望这个世界跟随我的意志。”

顾扶芳浅浅皱起眉,岁月的痕迹不露声色地浮现,这她比微笑时苍老了一些。

“年轻时候都是这样的,以为自己是世界的中心。不过,等长大了,我们会发现其实还有很多我们无法控制的事。”

“以我医生的身份来说,当我接收一名病人,无论再小的病,再轻微的症状,我都没有完全治愈的把握。治疗过程中存在的不可抗力太多了,很多时候我们只能尽人事知天命。再高明的医生也无法治愈全部的患者,尽管我们和家属都衷心希望他能坚持下来。”

“但这不是一个一瞬间就能想清楚的问题,人都是自我的,需要用很长的时间才能去接受。我曾见过很多病人,他们中很多人都有强烈的求生意志,完全配合医嘱,服药精准到分钟,但病情依然无可救药地恶化。就像躺在漏斗似的坑洞中,大家都在缓慢下滑,滑向中心点的坟墓。”

“有时候我们甚至找不到原因,昨天还好好的人第二天就离开了。”

沈宁对此起了共鸣。

“因为有很多不可抗力。”他如是说。

很多普通的因素叠加起来,造成意外的发生。所以偏偏是雪天、偏偏是酒驾、偏偏撞上的,是他父亲的车。而不是别人。

“但我抗拒接受。我给自己结了安全的茧。”

顾扶芳的神色略有诧异,她没想到沈宁这样冷淡的病人会主动与他交心。她一直很关注他。在她眼里,这个出身优越的年轻人就如一件典雅的古董,家教和礼仪给了他表面光洁的釉,但他其实从内里碎了,细细的粉碎,过程几乎无声,也便无人发现他的残缺。直到那一天,他终于不堪重负地倒下,众人才惊觉他碎损纹裂的心。没人敢触碰他,没人想担起他粉碎的恶名,正如那些年亦无人给予他应有的关心。

沈宁说完了,还是平静,唇边甚至有一缕笑意。他看向天花板轻轻吸气,眨去眼里的雾气。其实他并不想哭,只是他的眼睛依然见不得光,反射性的泪水湿润了干涩的眼球,

“医生你有一点说的很好。尽人事,知天命。以前我不懂这一点。不按我想法运行的世界是可恶的,所以我也找不到继续生活的意义。与其说是悲伤,更贴切的说法其实是我受不了那种打击。我从来没有想过他们会离我而去。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被抛弃。”

“一夜之间,好像所有的事都改变了。而我却无能为力。我连在遗体火化确认书上签字的权力都没有。在之前我以为自己足够优秀无所不能。”

他有钱、有教养,他高人一等。他沉在这迷梦中从不曾自我了解,他以为自己的感情较别人会更珍贵,所以理所当然要受到偏爱。

“然后我做了最错的一件事。”沈宁说。

“我让赵邯郸离开南都。”

顾扶芳想起那个更高大的男人,他慵懒且灵动,年轻英俊的眉目间还残留着几分少年人的活泼。

“你哥哥?”

“不。”沈宁斩钉截铁地否认。

“他不是我的家人。”

他是过敏原,引起沈宁对外界的排异。他是比沈宁更活在自己世界里的人。

“那么……”

你为何如此耿耿于怀?

沈宁听懂她的言外之意,他将手指交叠握紧,似乎想从自身汲取勇气。

“因为我让他离开南都,却什么都没有跟他说清楚。”

有一回他独自出门,那时他还在上大学,坐飞机去了某个临海城市。那不是旅游的好季节,沙滩上寥寥无人,阴冷的海风带着鱼类的咸腥,不存在任何宣传广告中的灿烂热烈。海边没有阳光,昏暗的天空和暗淡的海水连成一线。

他抱着自己的包坐在原地,麻木地看潮起潮落。天地间回荡着单调的水声,像不均衡的节拍器。海水一寸寸上涨,离他更近,迫不及待要吞入他,他却疲惫到动弹不得。回忆在此刻异常沉重,一只巨大的手把他按在原地。一连几小时他专心致志地思考,为什么海滩上空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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