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哥哥……”她喊他,百转千回的甜,千回百转的苦,像一台电影放映机站得毫无感情,却在脸上咔咔咔地风云变幻。
白冰晖摘下耳机,转头对上她的眼,他没看到那块蓝天白云是那样忧伤,忧伤得风都吹不动,他一见到她就笑得像个小太阳,满足得溢了出来:“小玉,你好呀。”
他向她问好,请她入座,仿佛她还在他楼下,只不过都长大了、懂事了,不会再有黄髫小儿的争执了。
忠实的老仆端茶而来,小心翼翼地给他们勘上,颤抖的悬腕如蛛丝脆弱,孕育了邬玉志眼里晶莹的泪花。
她伸手端杯子,触碰到老仆长满老茧的手指尖,微微笑道:“阿姨,您是冰哥哥的妈妈吧?”
老仆的手指像触电般缩回来,连忙撇清:“怎、怎么可能,夫人上班还没回呢。我是、我是……邻居,住得近,得空过来照顾下公子的。”
“哦,邻居啊,您真好心。”邬玉志拿腔捏调,“住哪儿啊,我就住下院啊,怎么没见过啊,您不是我们这院里的吧,这山上就我们局机关一个院子,您住哪儿住得近哪……”
邬玉志是事无巨细的侦探,几句话便挑破了遮羞的纸。老仆匆匆退出,留下既羞且愤的白冰晖。
“为什么?”白冰晖抬起受伤的眼神,质问她。
她撇撇嘴,故作轻松,没什么,随口问问的,别当真。压抑在心底的魔鬼正用利爪挠着心房,仿佛一个硬物擦过黑板,事半功倍地给人以烦躁感。
“她是我老家的亲戚,借住在我家的,并不是你想的那样。”白冰晖的解释听起来格外苍白,但他并无力阻止这一切,他只能尽力避开这一切,至少希望让她知道他的努力,看到他并没有无所事事。可惜,世事恰好相反。邬玉志只晓得一个人要攀高是多么不容易,从来不明白高处的人要俯低也是很难。她不惜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测他,甚至逻辑自洽地曲解他将他当做邪恶里最严重最关键的一环。她仿佛武林强人,为了胜利不顾一切,哪怕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你非要这样羞辱我吗?”白冰晖猛地站起来,推开椅子,桌上的茶杯被他带倒,叮铃哐当地晃了一圈,最终落在邬玉雉的□□,染出一片落日余晖。
她被烫到了,猛地站起来,茶杯终是碎了,仿佛是故意放任的结果,但嘴还是硬的,不肯承认自己的无心。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都不够成熟,成熟得足以看透人心,那样的话,就会明白白冰晖的无奈,会明白邬玉志的受伤;或者不够宽容,宽容得足以悦纳自己,那样的话,就会知道时间才是解决一切的良药,而非人本身,没有做到不是他们的问题,只是时间还没有给他们机会。他们盯着满地碎渣,争着将口水都唾到“尸体”上。
“我羞辱你,我有什么资格羞辱你!”邬玉志揪着疼痛的大腿大声疾呼。
“因为、因为……因为你知道我心里觉得对不起你和你妈妈!”白冰晖也大声回应她,他本来不想戳破这一切,可现在不得不剖白自己的真心,“我从来没有、从来没有看不起叶姨,更没有看轻你们,我对叶姨非常感激;或许当年,她是有不得已的原因来我家,但她对我却是真心实意的,我能感觉得出来。我没有想过要伤害你,如果之前我不小心有什么地方说错了、做错了,不小心伤害到你,我跟你说一声对不起,那不是我的本意。我想你也感觉得出,我不相信你感觉不出来,你明明了解,却带着偏见看我,这不公平。”
“什么叫公平?”邬玉志咄咄逼人,“你的公平就是以前欺负我,现在跟我说对不起,而且我必须接受,否则不公平?我妈妈该当免费保姆,这叫公平?我爸爸该当忍气吞声的好人,这叫公平?你高高在上跟我说不公平,你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
破碎的瓷片再一次发出叮铃哐当的声音,仿佛远古的编钟悠然而响。白冰晖蹲下身子将它们扫拢在自己的脚尖前,那些委顿的茶渍划出了一道道弧线,可怜可叹,原本他们生之意义在于让人品尝甘苦清香,绝不是像现在这样被辜负,但人生如寄、命不由人,人犹如此、茶何以堪,它们闭上眼睛,溘然被搅成一团污渍。
邬玉志胜利了,她打败了高高在上的白冰晖,了却了多年的夙愿,但没有预想中的兴奋,岂止没有兴奋,看到蹲下身子沉默不语的白冰晖后,顿觉羞愤难当,恨不得立马消失;不是她释放了魔鬼,而是她变成了魔鬼。彼时,她还不知道,任何一种成功都是需要付出代价的,吵架也是一样。如若白冰晖今后不原谅她、疏远她,或许能让她长点记性吃些教训,懂得“赢”的背后是“输”、“得”的背后是“舍”,可是老天偏偏是个笑里藏刀的狠角色,在她成长过程中树的“敌人”不过是白冰晖而已;白冰晖很快就会原谅她,即便受多少次伤,也会念着当初的好,但这种爱太奢侈太伟大,没有人配拥有他。
“这是林锦璃托我带给你的饺子,记得吃饭。”邬玉志快刀斩乱麻地从白家跑出来,老仆追上,让她把脚上穿着的白家拖鞋换下来。
似乎是从这天起,局机关的梧桐树落下了今年的第一片树叶。一叶知秋。似乎永远处在夏天的局机关终于走到了秋天,似乎永远欢腾雀跃的孩子终于独坐窗前惆怅。邬抗宣布,小玉年满十三,按照交通法的规定可以独自骑自行车上学,于是,买了一辆银色的自行车,开启了女儿的新生涯。叶芝不放心,特意叫顾念带一带邬玉志。邬玉志不乐意,每天早早地起来踩上自行车一溜烟就跑了。叶芝总要追到局机关门口目送,直到被风带下的梧桐落叶掩盖掉女儿的身影才罢休。白冰晖跟在远处,踟蹰不前,推着车子一遍一遍在酥脆的梧桐叶上碾来碾去;那些俊俏的叶脉经过他那宽大粗重的轮胎的磨练,成了精灵遗落在凡间的翅膀。而后来的顾念会碰见返家的叶芝,一心一意追赶一骑当先的邬玉志,惹得破碎的梧桐叶漫天乱舞。直到扫地的老大爷来,将俊俏的、破碎的、整齐的、凌乱的梧桐落叶聚拢,点燃,化成一把青烟。三人你追我赶的车辙串起了梧桐落叶无尽轮回的残生。
Chapter 14
邬玉志常常会回想爸爸生前,记忆的起点是白家请的那顿饭,那餐饭是一场鸿门宴、一个分水岭、一枚糖衣炮弹、一处引发千里之堤溃败的蚁穴。如果当年邬抗没有将发现温泉的消息第一时间告诉白学文,或许之后一切都会不一样。但世界上没有“如果”,白学文理所应当地感激邬抗,将邬家请回来做客,这是时隔多年后邬家第一次以客人身份进入白家,格外令叶芝动容。舒予苏热情地把他们迎进家门,特意在餐厅摆了一个圆形转桌,白学文拱手起立相迎。师兄弟仿佛回到了并肩作战的年代。
“师兄、嫂子,我们好多年没这样聚在一起了。”白学文打开一瓶白酒,一一给大家斟上。
“是啊,上一次两家人聚在一起还是在玉志出生前,你问我城建局的那个项目你该不该接。”邬抗感慨回忆,“一晃都这么多年了。”他将杯中物饮尽,也不能抒发多年来的抑郁。
“当时师兄你说,我非池中之物,不大胆地闯一闯将来一定会后悔。”白学文眯起双眼,呷了一口酒。
“我没说错,那个项目你干得很好。”邬抗与他干杯。
“要是师兄去做了,只会做得比我更好。”白学文先干为敬。
“没有什么可假设的,你总会做得很好的。”邬抗坦诚,“这一次你接手温泉开发项目,我看将来会成为坛□□片,你和这个项目都是。”
白学文给邬抗添酒夹菜,推杯换盏、觥筹交错,自是有许多往事要追忆。
叶芝和舒予苏之间总是绕不开孩子。
“小冰以后是走音乐专业吧。”叶芝有些羡慕又有些心酸地说,“小冰真是争气啊。”
“音乐有什么搞头,小冰也就是玩一玩,将来还是要走正行的。”舒予苏甩甩手说。
“可是,小冰那么喜欢音乐,那么有天赋,不学专业可惜了。”叶芝觉得自己是白冰晖半个妈,忍不住建议。
“搞艺术最没出息了,将来就是做生意也行,我可从没见过有哪个领导是学钢琴出身的。”舒予苏头头是道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