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冰心在玉壶+番外(15)

“因为这是不对的。”

“那什么是对的?”

“不帮他写,要他自己写!”

“这是对的,但这是不好的。”许明天眼神笃定地看着邬玉志,仿佛他吃过的盐比她吃过的米还多。

“为什么不好?”这次该邬玉志弄不明白了。

“我爸爸说不好。”许明天转身回家,留下若有所思的邬玉志。

呈“鼎”状的牌坊如一顶官帽稳稳地压在局机关宿舍楼上,三根细细长长的路灯均匀地插在门前、直冲云霄,整日都微醺的灯光是仙人永不断更的烟火。但是,从年少的邬玉志的角度看过去,并没有瞧见什么永续的“香烟”,而是一道囚笼里的栅栏。

Chapter 12

邬玉志站在玉坛中学校门前,从前高高的门墙现在又矮又粗苯,她往里走,保安问找谁,她抻着脖子往里瞧了瞧,不好意思,走错了。校门口还保留着几间当年的店铺,比如那间录像厅,即便网络发达,在学生群体中依然很受欢迎;贴着五颜六色的海报,最当眼的仍然是那张红彤彤的《大话西游》。

“还有人看?”邬玉志随意向店员打听。

“经典嘛,一千个人眼里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店员向她兜售电影票,“现在还有好多校友回这里看电影呢,我这铺子开得久嘛。”

“下次吧。”邬玉志笑着离开。

她骑上共享单车,将过去抛在身后,一路踩上高高的山坡。半山上的疗养院是她的目的地,这是一座乡村宅院,提供星级养老服务。邬玉志向经理表明来意,经理叫来护工带她入院。护工领着她往里走,鸟语花香的庭院格外沉寂,好像有人在导演一场戏;推开门,一个苍老佝偻的男人侧身躬在窗前,并未有任何反应。

“许伯伯,有人来看你了。”护工从矮柜上拿下一个橘子,拨开,塞在许卫红手里。

许卫红嘴巴张了张,眼里无任何波澜。

“你儿子的朋友,以前你见过的。”护工推着许卫红的轮椅过来,埋怨道,“也没有多大年纪,就老年痴呆了。”

许卫红将橘子举起来,机械地塞进嘴里,桔汁四溢,连着口水形成浑浊的溪流。

护工给他擦了把嘴,嫌恶地离开了。

“你还记不记得邬抗?”邬玉志蹲下身子,问他。

许卫红浑浊的双眼里闪出一丝微弱的光,但实在是太过微弱,激不起任何希望的火花。他伸出枯枝般的手指,慢吞吞从嘴里抠出咬烂的橘子,递给邬玉雉。

“当年你诬陷邬抗携款潜逃,怎么可以忘记?”邬玉志狠狠地将十二月初七的《坛城日报》塞给他,稀烂的橘瓣染湿了脆弱的报纸,在第4版右下角,有一篇关于“桥墩藏尸案”的报道。

许卫红被报纸触碰到的双手仿佛被烫到一般,高高挑起。邬玉志不罢休,掏出邬抗的照片摆在他眼前,那黑白照上的青年棱角分明,与他垮掉的骨骼、褶皱的皮囊形成鲜明的对比。许卫红操起破铜烂铁的嗓子哇哇大叫,干瘪的皮囊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聒噪得像一只生锈的铃铛。

护工赶忙跑进来,擦着湿润的双手,盯着地上皱巴巴的报纸和咬得稀烂的橘瓣,一片狼藉,对邬玉志怨怼道:“你快走吧。”

邬玉志站起来,斜睨着许卫红,他躲藏在颠倒错乱的的躯壳里,以这种方式逃离了黄权,也逃离了良心的谴责。有些人活着,却已经死了;不,有些人活着还不如死了。

邬玉志瞧了瞧床头,说道:“这上面写着他有糖尿病。”

别这么早死掉。

她选择沿江大道绕回城,随着起伏的江涛前进,这些冰冷的江水曾洗刷着她爸爸的冤躯整整十五年,在那座水泥做成的坟墓里,她的爸爸窒息、腐烂、死不瞑目。有些人死了,却仍然活着;不,还是不要死,不要死的好啊!她站在风里,像一根桅杆,眺望对岸。

“喂,小心!”一颗沉重的篮球砸向邬玉志,她缩起脖子双手护头,白光一闪而过,顾念伸长猿臂勾回篮球,“发什么呆!”

现在是2002年,顾念仍然是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邬玉志却觉得自己有一瞬间的苍老,活力四射的操场被定格成一张贺卡,她好像是贺卡前燃烧的蜡烛,洋溢着暖融融的幸福;好似从前来过这里,好似从前见过他的动作,好似从前听过他说的话,好似从前经历过这一幕……这种熟悉之感犹如对一个老朋友的怀念,越想追根溯源却越陌生,继而,完全丧失了思考的活力,就让现实的麻木冷淡占据主导地位吧,人生不就是一直在失去吗?

本打算在赛场上一展身手的邬玉志,在冷板凳上坐完整场比赛。她实在无法装出高兴的样子,像其她后备球员那样以大局为重,随大局忽起忽落,成为全场最亮眼的沉默,眼睛里看着的是弹来跳去的篮球,脑袋里思考的却是毫无逻辑的命运:你没有做好准备,急着抓住机会,结果一败涂地,就像那次钢琴汇演;你发愤图强,做了充分的准备,机会却销声匿迹,就像这次篮球赛;所以,不要对人生抱有期待啊。世事如此,并不是起起伏伏、好好坏坏,很可能是起伏伏伏、好坏坏坏……作为拥有高级智慧的人并没有那么多了不起的意义,尤其是对于单独的人的个体而言,更加没有那么多验证格言的时刻。

一声嘹亮的哨响,顾念投出的三分球像一只白鸽划过天空,扑腾几下最终落入早已准备好的网兜里,和平与爱、鲜花与掌声齐飞,比赛结束了。人人脸上掬起塑料花般的笑脸,为英雄唱赞歌,为友谊长存干杯。

遍尝失败之感的邬玉志怎么也融入不了热闹的氛围,与青春期与日俱增的是孤独的疏离感。那时,她还不知道其实每个人都与她一样,只不过别人善于伪装,而她穷根追底。

“喂,过来合影!”顾念伸长猿臂,从人群外围把邬玉志拽进来。

“咔嚓”一声,邬玉志闭上了眼睛。

“你怎么总是那么不高兴?”顾念指着照片里的苦瓜脸说,“跟你妈好像哦!”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邬玉志把怀里的篮球狠狠砸向顾念,说:“你也跟你妈一样!”

“你什么意思?”顾念扔掉篮球,气势汹汹地逼近。

“你什么意思?”邬玉志毫不退缩。

“我说你跟你妈长得像,错了吗?”顾念比邬玉志高一个头,抻着脖子像只打鸣的公鸡。

“你讽刺我妈被人欺负!”邬玉志龇牙咧嘴怒目而视。

“我没有!”顾念提出抗辩。

“你就有!”邬玉志认为他明明有。

“那你呢,你说我妈什么?”顾念调转枪头。

“你说我妈什么我就说你妈什么!”邬玉志说起绕口令。

“我什么都没说!”顾念再次强调。

“那我也什么都没说!”邬玉志狡猾地回应。

“你明明就有!”顾念不依不饶。

“我没有!”邬玉志提出抗辩。

“你就有!”顾念才不信哩。

他们像两只啄米的鸡,一会左边的抻脖子,一会右边的抻脖子,重复着两句台词:有或没有。这场辩论不是讲道理,而是拼耐力。两人旗鼓相当、双眼发直、嘴角发白,仍不肯停止;好不容易拼着最后一口气爬上长坡,结果看见叶芝和姚曼丽已经立在门口,翘首以盼,一下又给自己打了鸡血,争论不休。

两名妈妈对孩子们的争吵熟视无睹,并不前来助阵。

邬玉志和顾念各自在自己妈妈脚边坐下。叶芝着白色连衣长裙,姚曼丽着紫色半身摆裙,两片裙衣像舞者般有了生命,在风中摇曳呼应,不时与少男少女刀光交错的眼神缠绕,分不清是怨还是爱。

随着“叭叭叭”的声音由远及近,叶芝和姚曼丽手拉着手往前走,邬玉志和顾念站起来,并行在两位母亲身后。邬抗从热腾腾的拖拉机上一跃而下,兴奋得张牙舞爪,拉上叶芝和姚曼丽,骄傲地指去:“你们看,这是什么?”

只见一排桶子里装着些浑浊的水,一条鱼、一只虾也没有。

叶芝和姚曼丽面面相觑,大失所望。

邬玉志好奇地将手伸进一只桶子里,惊叹:“是热的呀!”

顾念也把手往一排木桶里伸,确认每一只桶子里的水都是热的。

邬抗抚掌大笑:“当然是热的,这是温泉啊,今天挖出来的温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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