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庭柳先点头,又微微摇头。
“只有一半,另一半是真心疼这孩子,她实在是太小太瘦了。”
陈琳则露出了一丝微笑,虽然惨白的老脸让那笑容看起来有些骇人,但应该还是真心的。
“蝶儿有了个好主子,是她的福气。”陈琳感慨一声,深深地看了陈庭柳一眼,而后说道,“回想起来不过是数日之前,你大病初愈,咱家来看你,你说你有了名字,叫陈庭柳。陈……庭柳。咱家当时装没听见,可今日却让人上了‘陈府’的匾额,你可知道是为什么?”
“是想看我配不配?值不值?”
“说句柳娘子可能不爱听的——正是如此!”
“呵呵,那我也说句陈都知可能不爱听的,就算您觉得我不配,我还是姓陈。这事,别人说了不算。”
“哈哈哈哈!你想错了。这话,咱家爱听!”
这俩人打哑谜一样的对白,孙山能听懂一半,却不愿意再深想。他甚至希望自己也能和蝶儿一样,去厨房吃点东西。哪怕帮着罗氏烧火,也比在这里强啊……无知才是福!
然而那二陈既不打算闭嘴,也未试着回避,就在孙山身边敞敞亮亮地说了下去。
“既然得了陈都知的喜爱认同,那您能不能教教我,眼下该怎么做?”
陈琳眯起眼睛,缓缓念道:
“你想见官家,说易也易,说难也难。只要破了身,上了妇人头,就能以归宁之名,进宫叩谢天恩。这是太后亲口许下的,不会有假。还有一句话咱家也得说明白了,既然太后已经给你划出一条道来,若还想用别的法子与官家私会,恐怕就要触怒凤颜了。真走到那一步,便是官家也保不住你的。”
“只见一面,说两句话,也不行吗?”
陈琳默然,不发一言,就是最好的回答。
孙山则暗暗感叹,这手段才算高明。守贞洁与见情郎,只能二选其一。看似留出余地,实际上却掌控全局。
若不能相见,守节又有何用?若失节而见,痴心又能否维系呢?
无论怎么选,这对男女都要承受考验;而因为尚有得选,二人不至于走投无路,如此才可以任人摆布。
相比之下,之前下药的阴招就太过儿戏了,或非太后授意。
不对,此刻哪里是钦佩太后的时候?若陈庭柳为见官家选择失节,那他岂不是会被一并拖下水来?
孙山要做的是天子门生,不是官家仇人啊!
想到这里,孙山连忙偷偷观察陈庭柳的脸色,只见她玉颜蒙尘,也是一副愁心满溢的样子。
三人就这么沉默着干站了一会,最后,还是陈琳打破了僵局。
“罢了,咱家既然来了,就该教你两招。方才用蝶儿支开罗氏,即便咱家不开口,只要你话术得当,罗氏也定会遵从。而且你对蝶儿的关爱是真,只要做到前后如一,言行情理都能合上,便不会惹人生疑。这便是所谓的万全之策。”
“只是件小事,为了跟陈都知说话方便而已,哪里谈得上什么策?”
听口气,这不是什么自谦之词,而是陈庭柳的真实想法。
“不,以小见大。小事如此,遇到大事,柳娘子应该也会用同样的方式去思虑。而这,便是问题所在了。”
陈庭柳沉思片刻,似乎不得其解,便直接说道:
“还请陈都知明示!”
陈琳又露出了笑容,不过这一次笑得智珠在握的样子,却是比之前好看多了。
“杨怀信,进来!”
陈琳用丹田气长啸一声,洪亮绵长。孙山一听便知,这老爷子定是武道高手,甚至强过传授自己武艺的师叔。这等高人,应当可以傲视天下了吧。
而后陈琳带着两人往前走了几步,在前院浅塘边站定,等着杨怀信的到来。
“末将杨怀信,见过陈都知,见过柳娘子!”
自然,这样的礼数是给贵人的,与某个穷酸措大无缘。
孙山早已见怪不怪,他倒是惊奇地发现,陈琳在此时扫了自己一眼,不知有何深意。
而下一刻,高深莫测的老太监已经开始和杨怀信对话了。
“杨怀信,听说你最近苦练枪法,可有些进益了?”
“略有小成。”
“哦?口气倒不小。既然如此,那就在这演练一番给咱家看看吧。用全力,莫分心!”
杨怀信听了,略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抱拳应道:
“谨遵令!”
言罢,杨怀信退到前院中央,抄起铁枪,当真演练起来。
这一套枪法孙山早就见他练过,不过这一次,杨怀信练得格外卖力。
而此时,陈琳不去看杨怀信耍枪,竟转过头与陈庭柳说起话来。
“杨怀信此时已是全神贯注,境入无我,哪怕有一丁点分心,咱家一听风声便知。所以你我现在交谈,他是根本听不到的。不把人撵走,反而叫到跟前来堵他的耳朵,这便是万险之策!看似凶险,但只要拿捏住个中关节,便可险中求胜。”
这个说法……是不是牵强了点?
孙山没明白,他看看陈庭柳,显然也是一头雾水。
幸好陈琳仍在继续解释。
“眼下格局中的关节,不在太后,更不在你二人,而在于官家。官家所求到底为何,便是最紧要的关节。说句该杀头的话,先帝与太后的旧事,柳娘子可知?太后与刘太尉是何关系,柳娘子可晓?太后再嫁之妇,能得先帝专宠,哪有什么贞洁可凭?而柳娘子得官家倾心,凭的又是什么呢?咱家言尽于此,柳娘子细细思量吧。”
孙山这回听明白了——陈琳这老太监,分明是在劝他俩圆房嘛!
您到底是哪头的啊?
异样
皇家秘闻这种东西,在市井之间流传甚广,尤其是略带香艳的故事,最为百姓津津乐道。
什么圣祖皇帝千里送京娘啊,太宗皇帝强幸小周后啊……而当今太后与先帝真宗的情史甚至更为精彩,虽然没人敢在明面上说,但暗地里早就传开了。故而连孙山这种不屑于宫廷秘事之人都已经耳熟能详。
刘娥本是蜀中一孤女,早早嫁与银匠龚美为妻。之后龚美携妻入京谋生,但始终生意惨淡,生活困顿。无奈之下,龚美便想将刘娥卖出,任其再嫁。后有时任指挥使张耆将刘娥买下,献予韩王赵元休,即日后的真宗皇帝赵恒。
而后太宗皇帝得知此事,勃然大怒,下令先帝将民女刘娥逐出王府。先帝不敢违抗父命天威,又不舍心爱之人,便暗中将刘娥送到张耆府中安置,隔三差五前去私会。待日后登基即位,这才把刘娥接入皇宫,并最终立为皇后。
不过还有一种说法,说是太宗皇帝曾命刘娥即刻改嫁,想断了儿子的念想。而张耆在先帝的授意之下假装娶了刘娥,实则供养在家中,以主母待之。等先帝登基后,张耆偷偷办了和离,又亲自将刘娥送入皇宫……这个说法信的人不多,但孙山信了!——眼下官家使用的路数,不正是此家传绝学嘛!
而刘娥的前夫,银匠龚美,后被刘娥认作兄长,从此改为刘姓,入朝为官,官至武胜军节度观察留后,死后追赠太尉。陈琳口中的刘太尉,指的就是此人。而那个婚宴上下药的刘从德,就是刘美再娶后生的儿子。
太后进王府前已经嫁过一次,早不是什么贞洁处子了,却依然能得到先帝的痴心宠爱。这份宠爱甚至足以爱屋及乌,连前夫都一并受了恩泽。如今陈庭柳的处境与太后当年相仿,最重要的还是抓住官家的心,而非死守贞节。破身失贞虽是行险,但只要能牢牢抓住住官家的情意,便可在险中求胜。
——陈琳想表达的,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之所以说大概,是因为陈琳始终不肯明言。
在他一番话语之后,陈庭柳曾追问:
“这是陈都知的意思,还是受益……官家的意思?”
“官家尚且年幼,有些事情,还不懂是什么意思。你我为奴为婢的,就该先替官家考虑周全才好。不是吗?”
连这番回答都遮遮掩掩,一点话柄都不给人留,孙山在一旁看着,也不禁暗叹一声老狐狸。
此后陈琳及时收声,仔细品鉴起了杨怀信的枪术。
陈庭柳也默默不语,柳眉紧蹙,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直到杨怀信演武完毕,谁都没再说一个字。而后陈琳随口丢给杨怀信一句“还不错”,便独自离开了宅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