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启看他一眼,随手拈起一块豌豆黄,无可无不可的点了点头。
“不错,但以后别这样了。”
“主子爷?”
“朕也就是一时兴起,不可成惯例。京都常年风干物燥,春秋两季尤甚,阿姐恪行节俭,削 减府中仆从,回到府里连口热茶都没有,就为体恤民力。
“朕身为天子,自然更应该为朝廷典范。”
“可殿下却并未一齐削减府兵的数量。”
他捏着豌豆黄的蓦地手一顿,似有寒风忽然穿堂而过,安德肉眼可见的打了个哆嗦。
“放肆!”
“奴才不敢,”安远扑通一声跪下,头磕在地上,“主子爷难得这么开怀,奴才也跟一起高兴,但有些话还是不得不说……主子爷年轻,心眼好,但也要防着小人。
“长公主自是一心为您好,但殿下身边那些人呢!这看着是给了主子爷一颗糖,保不齐却是个下马威……”
“行了,”他不耐烦地挥手,“大晚上的跟朕在这儿说单口相声呢?有那闲工夫把大明宫的恭桶都刷了吧。”
“陛下……”
“滚蛋!”
安远叹了一声,又磕了一个响头,颤巍巍地走了。
“小德子。”萧启猛地扯起明黄的被子。
“主子爷。”
“你把这藏好,朕明天再吃。”
“是。”话音还未落,他已经一个翻身,翻进了明黄的茧子里。
安德小心把吃了一半的豌豆黄又放回碟子里,再将两碟点心放回食盒里,看了一眼,又将那吃了一半的豌豆黄拿出来。
“不许偷吃!”
“……”
考前思春是大忌
“前院的小沙弥跟我们说你受了伤在静养我还不信——你这脾气的竟然还能让人给打了?”周易蹲在他榻边一边削苹果一边道。
“意外而已。”他神色平淡。
陈碌:“让我看看。”
“啊,他这从小舞刀弄枪的,外伤什么的门儿清,” 周易把削成小块的苹果塞给他,“让他给你看看有没有什么要紧,包管比那些江湖郎中强上千倍百倍。”
他们是怕他在京师人生地不熟又没什么钱财,被庸医误了性命,他端着周易递过来的一盘苹果块,却不好解释。
手势微顿,他依言解开袍子。
然而,陈碌只瞥了一眼便移开了目光。
“——是会仁堂的张大夫给你看的伤,那就不必看了。”
他一愣,周易立刻体贴的问道:“这你都看出来了?”
“京师三十六家医馆,只有他一个人这样打绷带的结。”陈碌抱胸在榻边的一个矮凳上坐下,“看来伤你的人还有几分良心。”那就不必去打断他的腿了。
他去摸外袍的手一顿,神色立刻有几分晦暗难明……
周易眼疾手快的替他披上袍子,“诶,你……”他一愣,不由又多看了他一眼,后边的话便成了——
“……昨儿朝里刚传出的消息,今年春闱的主考官定了。”
他抬眼看他,周易转身从桌上摸起一个果子,“你猜是谁?”
“谁?”
“——是陛下。”
好棋,他暗道。
“已经发了明旨,”周易啃下一口,“这两天估计就能见到邸报。你也能想象,下面的人得了消息那真是……我一个堂弟原本秋闱失利家里人还安慰说年纪小没什么,这消息一出来,我出门儿的时候还跟他娘哭呢。”
他一边啃着果子一边又去推陈碌:“这果子不错,你再帮我去拿俩。”
他又多打量了两眼行简的神色,“这次会试,本就不比寻常,现在由陛下亲自主持,更是意义非凡。”
他把啃完的苹果核放回盘中,好似漫不经心道:“你虽然还在养伤,但也不要把课业懈怠了,其余的便不如先放一放。”
他眉头一挑,“其余的?”
“对啊,”他咽了口唾沫,眼神也突然飘到了屋顶,“比如说什么男男女女情情爱爱啊啥啥的……”
他眉峰一动,心下立时一哂,男女情爱?怎么,他现在的模样已经如此落魄了吗?
他没有说话,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而周易终于把飘忽不定的眼神定在他脸上,“伤你的一定是个大美人吧。”
他依旧没理对方,原本模糊难辨的心绪瞬间结成一片乱麻,乱糟糟压在头顶,令人几欲爆炸。
周易一拍大腿:“那难不成你是英雄救美?!”
他突然扭头看向窗外。
窗外是正在嬉戏的鸟雀,和明媚得仿佛没有一丝阴翳的院落。
空气突然安静下来,他面上神色难辨,周易越发不安,交浅言深啊,你个大傻子!况且男女情/事最难插手!
唉……打你小嘴嘴打你小嘴嘴……
就在他左右犹豫着如何快速换个话题时,
他突然打破沉默:“京都的世家子弟,倒是很多没有丫鬟仆从跟随的。”
周易立时松了口气:“长公主恪行节俭,又在国子监提倡六艺,增加了乐御射的排课数。虽然仍有不少家族将仆从数量视作门面,但风气是比前朝的时候好多了。”
他点点头,若有所思道:“家仆内务——应该都是由各府主母主持的吧。”
周易喝了口茶,“没错,这四九城里大大小小的家族,各种乱七八糟的侯伯不知道多少,但有三家为大,一是何家,他们祖上原是太原的,是跟着圣祖皇帝打天下的开国元老;二是纪家,是世祖皇帝时平定西南叛乱的功臣,他们家虽然人丁单薄,但纪老将军父子俩常年手握重兵镇守西北,亦颇得长公主器重;三是郭家,他们家常年盘踞帝师之位,清名颇重,这次新上任的礼部尚书与他们家也是儿女亲家。”
“这京都中,”他的眼睛忽然异常明亮,“可有什么忌讳?”
“忌讳……”周易皱眉。
“……不要在阿碌面前提起长公主?”
“……”
日影渐西,他一个人侧倚在软枕上,脚边搭着薄毯。
他隐隐记得,那天在山下,她挥手间便召来数名壮汉……
虽然年纪尚轻,却显而易见的掌权已久,明面上又轻车简从,这样一个女人……怎么可能在四九城里默默无闻……
即便……她只是主母背后的实际掌权人,夫死改嫁天经地义,她的夫家又怎么可能不被诟骂?如果没有诟骂,就一定要有一段感天动地的爱情传说,可是这一切,都没有……
日光渐红,山风轻染凉意,从支起的窗间溜入,他抬手将窗户关上。
所以,她到底是谁……
廊下又响起脚步声,门扉轻动,他头也不抬:“果子在桌上。”
屋门关阖的声音响起,对面却没有说话。
他抬头,接着一怔——
她从兜帽后抬起头,四目相对,似有沾在她藏青披风上的浅白花瓣轻轻委地。
她对他笑了笑,“今日看你的脸色,倒是好多了。”
他愣了愣,一时没有说话。
她似乎也不介意,径直在他榻边的矮凳上坐下。
他蹙了蹙眉,她却并没有半分嫌弃不适的样子,“那天的事,还没有向你道谢。”
他眉头微展,“些微小事,夫人不必挂怀。”
皮开肉绽,几可见骨——
想起张仲春为他诊断时说的话,她的脸色又黯了黯,她每天都能接到赵四长篇大论的汇报,但她还是很想问问他,背上的伤口有没有好一点,还是那么疼吗……
或许是她的眼神在他胸前停留的有些久,他看她的眼神也蓦地幽深起来,她赶在他前面笑着开口:“我昨日读了先生的《治安疏》,受益匪浅。”
她示意他看桌上的木匣:“那里面——是前朝大儒顾维简批注的五经,今日我便将他们托给先生了。”
他没说话,拒绝的意思却很明显。
“先生才华冠盖,品行贵重。日后金榜题名,弘学释道,才不会令此书蒙尘……”她缓缓道,“搁在我这里反而可惜了。”
说到后面,他眸光一闪,突然道:“夫人家学渊源又兼如此胸怀,实在令人钦佩。但君子不夺人所爱,何况这样的孤本。不知夫人可愿将此书借我,容我誊抄后再送还?”
她一怔,多年来的谨慎立刻让她起了戒备,“那不如我找人帮先生誊抄一份,如何?”
他依旧坚持,“还是我自己来,更能领悟其中真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