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又出现他那双异常认真的眼睛,她一把把书丢开,好像在躲什么洪水猛兽。
为什么?为什么要救她,他们才第一次见面,不是吗?
她红着眼盯着不停跳动的车帘,却没有人给她回答。
忽地,马车停住。
“夫人,到了。”
萧启
长乐宫内,寒碧替明玉摘下披风。
“阿姐!”
明玉回头。
萧启从外殿奔进内室,直接挽住她的袖子:“怎么这个时候进宫了?”
明玉失笑,萧启接着道:“肯定还没用膳吧,我让他们在这里摆了,咱们一起吃吧!”
她眉眼展开,握住他拉着她袖子的手:“好。”
长乐宫的侧殿,苏信已经指挥着人摆好了膳食。
席上菜色丰富,也多是她日常爱吃的几样,她颔首微笑,看来他早知道她要入宫,一早便在等着她了。
她夹起一块槐花饼,微笑道:“我听杨师傅说,你最近的功课似乎都不怎么上心。”
他递到嘴边的筷子立时一顿,眼眸一垂,慢吞吞道:“姐,杨师傅上了年纪,教的也尽是些 陈词滥调。若是以此治国,只会越治越固步自封。”
说到后面,又悄悄抬眼朝她看了一眼。
明玉险些被他气笑:“就你理多。”
“食君俸担臣职嘛,否则郑冲安排他来讲学,莫非就凑个人数不成?”
她睨他一眼:“陛下慎言!”
他有些不服气的瘪了瘪嘴,而明玉眸色蓦地一深——她的弟弟已经十六岁了,还有四年便要大婚……
早就不再是那个揪着她的裙角躲在她身后的孩子了……
而大周的君主又岂能是个瞎子……她不该让他再这样自顾自的“摸象”了……
“……阿姐?”
明玉猛地回神,或许,她是该放手了……
她忽然笑了一下,笑得萧启一哆嗦,“那若是我让你自己选老师——选你想要的年轻老师,你能好好上课吗?”
他张了张嘴,“——当然!”
“好,那我也信你一次,”她认真的看着他,“这次春闱你便睁大了眼睛好好看看。”
就算要走的路还有很远,也要一个他能听得进去的人来带他走。
脑海间恍惚中又晃过那个人的身影,她轻轻咬了下筷子,萧启试探道:“阿姐的意思是——”
她骤然回神,却不动声色:“你觉得郭老太傅该定何谥号?”
他微一沉吟:“如郑大人所请文襄便好……文正,前朝先贤如魏征者才可得此类谥号,若仅因年长而追,天下士子岂不都改求长生之术?”
她颔首:“既然没有魏征之贤,春闱主考又怎么成了无人可担的职位?”
“因为他们都想要又不敢说,就只能转而给竞争对手泼脏水。”
她赞许地看他,“为官者要脸面,陛下也一样,所以以后不要这样明目张胆地逃课了。”
“……”
她将银著搁下,“今年不同往日,启儿你今年已经十六岁了,再有四年便要大婚,而下一次 春闱却还要等五年。”
“阿姐……”
她对他笑了笑:“解铃还须系铃人,既然一切的源头是为你,自然也要你来解决。”
萧启声音一细:“阿姐的意思——是要我做这主考官?”
她笑:“你害怕?”
“不是!”他脱口道,“我以为……”
她看懂了他未出口的话,却只笑着摸摸他的头,并不戳破:“礼部尚书我举荐郑冲,你觉得呢?”
“嗯,我跟阿姐想的一样。熬过了皇爷爷又熬过了父皇还在朝的,也就他了。”
“好,吃饭。”
夜幕低垂,星斗稀疏。
用罢晚膳,萧启硬要拉着她在长乐宫留宿,明早好一起上朝,她却怎么也不肯,随便找了个借口,赶着在宫门下钥前出了宫。
一出宫门,一身护卫装扮的翠微便策马趋近了正在行驶的马车,“殿下,薛先生已经无碍, 张大夫开了药,静养几日便可。”
她垂着眼睛:“他这个伤只怕夜里要发热,你让照看的人都仔细着点。”
“是。”
车帘放下,她如往常一般展开手中的书卷。
但时间却仿佛被人拉长放大了一般,心底的烦躁也突然被放大。
所有的声响与光影都清晰的投在脑海里,原本闭眼休憩半刻便会结束的时间,不知为何突然挤满了嘈嘈的马蹄声、呼呼的风声、不停跃动的烛火……
“明儿午后结了议事,殿下不如去看看薛先生?”寒碧低声道。
她低头不言,他血肉模糊的脊背再次浮现在眼前。
“殿下一向礼贤下士,又爱民如子。薛先生又是为了救您所致,不会有人说闲话的。”
指尖慢慢收紧,闲话……
她猛地抬头看向她:“我自是不惧,但他不一样,俊臣的例子你忘了吗——
“他注定前途无量……他的未来不应该沾上狐势媚主这样的字眼……”
她一字一字咬得异常的清晰,尤其是“狐势媚主”四个字,仿佛每一字都要咬出血来……
她当然可以再次乔装成富贵人家的妇人去见他,理由也冠冕堂皇得让人难以拒绝。
可她不能。
有了这一次就会有下一次,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她也骗不过自己了……
马车渐渐停下。
面前的镇国公主府匾额高悬,明灯高挂,大门朱红漆金,两侧石狮气势磅礴。
一件猩红的披风在后,她踩着矮凳踏下马车,踏上石阶,又转过高高低低的回廊,踏过青石筑造的拱桥,迈进撷芳居的门。
这条路——从她十五岁放弃老将军家文武双全的少将军,而选择靠着祖荫方才赚得个闲官的陈渭开始,已经走了十四年。
本朝虽从未禁止驸马从政,但自前朝容乐公主之后,不许高官,不予重权,便成了朝中心照不宣的默契。
他有帝师之才……她怎么能毁了他,让他恨她……
寒碧在黑暗中将灯火点亮,翠微将纸墨铺开。
她接过笔来,捡起之前抄了一半的道德经。
这是父皇教给她的方法……
一字一句,玄之又玄,一笔一画,仿佛这样就能驱散心中的不安和焦躁。
“薛先生背上的伤不轻,”翠微忽然开口,“殿下若是得闲,不如这几日去探望一二。”
脆弱的宁静被打破,她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看向她。
那眼神彷如冬日下猎户的猎刀,逼得翠微不由微微低了头,“薛先生惊才绝艳,定能高中……日后朝堂,殿下总要与他再见。到时只怕不仅会怨殿下冷漠,更会觉得是天家薄情。君臣 生隙,反倒不好。”
灯火明耀,指尖无意识地收紧,总要再见……
没错,他们总要再见……
到时他会如何看她……忘恩薄义的小人吗……
她闭了下眼睛,静谧的夜晚总是种子生根发芽最好的时机,它只需要一点点的希望,便可以顽强的扎下根来。
终于,她重新提笔蘸墨,“你去安排吧。”
既然这样,便再见一次吧……
而同样的深夜,当梆子响到第三声,萧启仍未停止在床上翻滚的动作。
而在滚到第三十一圈时,他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跃起来,一把拉开床帘:“小德子!”
安德打了个哈欠,“主子爷您还不困呢?”
“我要主持科考了!”
“那奴才给您道喜了。”
“外面那群人跟打了鸡血一样,朕还以为阿姐会亲自主持这次科考。”
安德揉了揉惺忪的困眼,“殿下兢兢业业撑了那么多年,不都是为着陛下吗?怎么会到头再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萧启拍了拍他肩膀:“阿姐是疼我,但她手下的人又跟我非亲非故。行了行了,你去御膳房那儿端两盘点心来——别让别人看见!”
安德打了个哈欠,应声而去。
萧启三步并作两步蹦下床,又转了一圈——十年了,他在这万人之上的位置坐了十年了,却是第一次主导别人的命运。
巨大的兴奋几乎跳跃在他四肢百骸的每一滴血液里,蓦地,脚步声响,他回头看去:“你怎么又回来了?”
对方示意他看身后,安远提着一个食盒,脸上是他惯常的三分笑,不会过分谄媚,却又足够体贴。
“晚间用膳的时候,陛下光忙着高兴了,连饭菜都顾不上了。”他将食盒打开,取出一碟豌豆黄,一碟枣花饼,“奴才怕主子爷夜里犯饿,就让人在偏殿准备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