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以为,谁能接任吏部侍郎?”
茶茗醇香的气息在空气中蔓延,明玉不紧不慢的饮下第七杯,却并不急着开口。
对面的郑冲同样老神在在,不时捏着胡子赞两句“好茶!”
眼看着已换了三壶新茶,两盘枣花酥,郑冲心里也开始没了底。
原本他瞧着殿下面色虚白,心里的胜算已经稳上了七成。而如今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对面那张没有什么表情的脸,突然便与十年前丹墀上亲手诛杀自己伯父的脸重合在了一期。
郑冲捏着茶杯的手微不可见的一抖,那同样是一张惨白的脸,比今日更显稚气,同样平静的眼底却尽是冷漠的冰雪。
这个念头一起,心底的骇意莫名开始无声累积,他故作姿态的咳了一声,“殿下这茶是今年新贡的吧,老臣之前在韩大人府上也喝过呢。”
她拈着枣花酥看了他一眼,“太傅若喜欢,回头也带些回去。”
郑冲哈哈笑了两声,“那老臣就却之不恭了。”说着他又似颇为苦恼的捏着胡子叹了一声,“韩大人英年才俊,不想一时走了弯路,老臣也为朝廷惋惜啊。”
见明玉依旧没有什么反应,郑冲接着道:“但万事都有转圜的余地,大家毕竟同朝为官,谁也不想脸上弄的太难看不是,立丘府那两个人——”他皱眉想了半天,也没想起那两个平民的名字,“不过是想要银子,傅家当初给的确实少了点儿,也活该他们倒霉,畏手畏脚的,贪着眼前那点儿,一看就不是当官的命!”
明玉扯起嘴角一笑,“没有人,比太傅更懂为官之道了。”
郑冲低头笑了几声,“老臣惜才,也是替朝廷惜才。老臣为官多年,跟朝里的几位大人也都算的上熟悉,想来他们也都跟老臣一样,都心怀惋惜呢。”
明玉心底的厌烦几乎达到顶点,面上却越发不显,眼底甚至染上了几分兴味的笑意,“老大人费心了。”
“哪里哪里,”郑冲连连摆手,“不过老臣也有个不情之请,想请殿下成全。”
“太傅请讲。”
“臣的小女儿,诗书文章,琴画皆通,眼光也高。这些年老臣与内子为着她的婚事不知道愁白了多少头发。可巧,终归是天可怜见,门下省薛谏议文采风流,正与小女情投意合。”
他这样说着,脸上从苦大仇深到老怀欣慰,一气呵成。
明玉捏着茶杯的手微微发紧,心底翻涌的苦水瞬间流遍四肢百骸,而面前郑冲的嘴巴仍在一开一合。
“老臣这才厚着脸皮来,想求殿下做个月老,成就好事!”
“二位大人都很好。不过,”薛行简将两份折子重新摆在皇帝面前,“李大人年轻干练,性格激越,吏部人际复杂,恐怕容易生事。王大人虽然缺乏拓斧的魄力,却资历深厚,经验老道,该能在此次事变之后快速稳住吏部。”
萧启皱了皱眉,一时没说好还是不好。
薛行简清楚,皇帝属意的大概还是没有前朝经历的李雪铭。沉默半晌,他突然岔开话题,“陛下是觉得殿下不会保韩大人吗?”
萧启似乎诧异的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的奇怪仿佛在说:你在说什么傻话,“阿姐重情,当然会保韩俊臣。”
薛行简心里一刺。
“何况,”萧启突然凑近他,眼底的笑意意味深长,“韩俊臣是姐夫留下的人,阿姐无论如何都会保他的。”
他顿时如坠冰窟,瑟瑟的寒风瞬间逼退了他最后的唇色。
萧启却并无所觉似的摇头叹了叹,“但最多也就保他一条命吧。是阿姐心太软,当初没有斩草除根,才给了何家反击的机会。”
薛行简机械的点点头,“是啊。”
紧挨着,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
转机
七月廿八,长公主抱病。
兰台弹劾的奏折几乎堆满了大明宫的每一个角落,工部郎中——郑冲远房外甥的小妾妹夫领衔上奏,女主无德,当提前归政皇上。
一石激起千层浪,朝中各色人物纷纷登场,或冷嘲热讽,或道貌岸然,却都有几分争先恐后的急切。
所有经明玉提拔的臣属,全都陷入了一阵艰涩的沉默。
朝堂的火烧的正旺,明玉掩面猛咳了一阵,寒碧连忙放下果盘给她顺气。
“咳咳——”她就着寒碧的手抿了一口茶,苍白的脸上现出两抹病态的红晕。
“朝上都说什么?”
“……都是老生常谈了,”寒碧将刚放温的银耳莲子羹放到她手里,“只这次,有人撺掇着,要您提前归政陛下。”
明玉冷笑一声,她低头搅了搅碗中透明的银耳,“启儿大了,他们的心也大了。谁领的头,郭家吗?”
“是郑尚书那边的关系,想来也是郭家的打算。”
明玉笑了笑,“他们到还挺会未雨绸缪的,要是我现在死了,说不定他们能撺掇着皇上鞭尸以谢天下。”
“呸呸呸!”寒碧跪在她膝边,“什么死不死的,殿下快别说这种话,陛下也绝不会听信那些小人的谗言的。”
明玉笑容不变,眼底的凄怆却如结了霜的冰面,“郭家向来自诩支持正统,十年前他们站在我这边帮我诛杀燕王,所图不过启儿年幼,我一介女流,可由他们把持朝政。”
“而现在,”她乏力的靠在躺椅上,头顶满是新开的粉色花朵,“同样冠冕堂皇的理由,他们所图,不过是启儿年轻,更容易糊弄而已。”
“那——”
“哪有那么简单,”她阖着眼,干裂的嘴唇泛着不健康的白色,“他们也知道没那么容易扳倒我,现在不过是急着向皇帝表忠心罢了。”
“那好赖也还有四年呢,他们就不怕把您得罪狠了,到时候连有没有命活到四年后领‘从龙之功’都不一定呢吗。”
明玉被她逗笑,笑到后面又连咳了几声,她睁开眼看着寒碧愤愤不平的脸,道:“四年,早已是强弩之末,只怕是我巴着他们还来不及,哪敢再多给自己树敌呢?”
寒碧眼眶蓦地一红,明玉心里一软,抬手温柔的摸了摸她的发顶,“启儿怎么说?”
“陛下申斥了几个闹的狠的,下旨彻查此案。”
这样……她无可无不可的点头,或许他也有几分唇亡齿寒吧,远处飞来的燕子缓缓落在树梢,她的眼神开始无意识的飘远。
“殿下。”
明玉一愣。
“……婢子听说今儿朝会后,谏议……申斥了兰台。”
谏议……她微微低下头,面前又浮现出那晚他苍白的脸。
须臾,她咽下勺中的甜汤,状若无意道:“他说什么?”
七月三十,长公主病情加重。
朝堂上却没了第一天的“热闹躁动”,殿央大刺刺甩着一本用朱笔标记的账本,刺的满堂都不自禁屏住了呼吸。
“刑部的眼睛都长到天上去了吗!”萧启冷笑,“连对账的数目不吻合都看不出来,朕养你们还不如直接去菜市场雇个账房!”
而岂止是账目不对,账目中牵涉的官员更有多达七成是出身寒门。
这么多天了,所有的矛头,所有的奏折都在指向他的姐姐,关于何家,满朝文武,连个屁都没有!
他在台上焦躁的走了个来回,台下的群臣纷纷下跪山呼“臣有罪!”
震荡的声浪徘徊在殿间,不断回响,萧启立在殿上,仿佛被四面八方的敌人环绕。
他本能的看向旁边雕着凤凰呈祥的金椅,如今那上面空无一人,这殿上也只剩他一人——
他神色蓦地一顿,内监那天回报薛行简训斥兰台的话,突然在脑海中响起:
“兰台百家姓,从不言一家之言——”
一瞬间,殿外似又风起,萧启猛地踢了一脚书案。
“查!给朕查!朕倒要看看,这天下到底是跟谁姓的?!”
天子之怒,流血千里。
刑部核了四天的账才发现的错误,半日后,韩俊臣便被人抬出了天牢。
而同一时间,何应臻入狱,巧合的关进了韩俊臣待过的牢房。
梆子敲过三声,韩夫人含着泪给虚弱得仿佛下一刻便要断气的韩俊臣喂米汤。
韩俊臣叹了一声,睁开眼睛,挡住她要继续喂他的手,“我离死还有点远,你想演贤妇,可以去给我炖只鸡。”
韩莬茵把勺子塞进他嘴里。
“韩府没有炖鸡,想吃,去梦里找薛大人吧。”